明珠心内逐渐胀起一股酸楚,直涌入鼻稍,泪似乎就要晕出她慧明过人的眼。但最终,她只是嗟出来一个笑,就有愁闷的月,更迭了日昼的阳,“只是一点烦难,周晚棠那人也十分心细,断然也不会轻信于我,这药可怎么让她吃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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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周密《清平乐·横玉亭秋倚》
132.?枯竭?爱或恨
烟台池的岸上轻舠伶俜,是府内小厮们收拾浮萍、捡点残荷所用,现被逐浪细拍,发出潺潺的水声。
侍双细柔的声线掺在其中,像绞月弄影的清风,“奶奶,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听?”明珠朝青莲睇过一眼,两人相继正了身聆听。
亭内的灯笼慢摇着,呼应着对岸一条长廊的烛火。侍双梭巡遍,不见有人经过,方大胆说来,“我听说,爷让将周晚棠院儿里的秋雁发卖出去,总管房里叫来个人伢子,想着原就是要打发她,不过就卖了二十两银子。那秋雁有几分姿色,后被一个做香料生意的富商瞧上,买到府里做了姨娘。谁知不出半月,秋雁不知吃错了什么,身上起了些小红疙瘩,就被那家奶奶借故说她身上染了会过人的脏病,给打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及此,她叹一气,被风遥送四面八方的夜中,没有回响,“嗨,那些商贾人家虽说有些银钱,却最是鱼龙混杂,秋雁也是命不好,摊上周晚棠这么个主子,既要替她做坏事儿,还要替她背黑锅。这事儿如今在丫鬟们口中传得沸沸扬扬,谁人都是又叹又怜,现有这么个‘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再加上上回爷说了,等忙完手上的事儿再做惩处,如今周晚棠屋里那几个丫鬟,可不是人人自危,提心吊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收买了她手底下的人,这不就有人替咱们办事儿了?”
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明珠哑思一瞬,正要开口,青莲却抢先道来,“是这个理儿,如今周晚棠被禁在屋中,听说为着童家败落这事儿,玉翡脾气大得很,更是不给那几个丫鬟好脸,可不就是咱们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要我看,那音书自幼就伺候周晚棠,一味的肝胆忠心,没什么可能。但那春莺,却是当初为了嫁妆好看,周家现凑数给添了跟来的。别瞧她嘴巴上厉害,并不见得跟周晚棠有多深的主仆情谊,许她平安、再许她些银子,她必然肯干的。”
明珠将下巴缓缓点着,钗翠如银波粼粼的湖面闪着细碎的光,“就这么着,姐姐,你明儿拿宋知濯的名帖去明雅坊请沁心姐姐出局,咱们就在水天楼摆席,请她给咱们弄来那药。”
再坐一刻,侍双将吹灭的灯笼重又点上,三人缓步而归。行至烟台池左岸,迎头就见一片明晃晃的光晕荡过来,原是孙管家领着四五小厮拥着宋追惗归来。
“给老爷请安,”明珠带着二人福身,臂上两段天水碧的纱帛似嫦娥追月,“老爷在门下忙碌,今儿可算回家了。”
宋追惗背着一只手,气度翩然中透出一丝慈蔼,“濯儿这些时为公务奔波,不得回家,我也是一连几日不曾归家,家中辛苦你了。听孙管家说,你隔一日就到家祠里给长辈们上香请安,可见你的孝心。”
“家祠里都是长辈,我这个做媳妇儿的自然要勤去请安拜祭,何况听说近来朝中有大事儿,这些事儿媳妇也不懂,只得去求祖宗保佑老爷与两位少爷平安顺遂。”
几个灯笼聚在宋追惗玄色的襕衫前,照着他蒨璨玉琳华,翱翔九真君1。他稍稍偏首,笑对孙管家,“你瞧,女儿家就是贴心一些,可惜啊,我就没生个女儿。孙管家,你将波斯进贡的哪个金骆驼香盒、一百零八颗的琥珀念珠给了这丫头。”
明珠笑开了眉眼,连福了几个身,“谢谢老爷!”
人们拥着宋追惗相继错身而去,一片辉煌的灯火将三盏孤灯甩在身后。明珠目送着他青苍的背影,蓦然想起当年除夕,满天灿烂的焰火下,他清澈如水的目光,如烟花永逝于梦幻般的那年、那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二天一早,孙管家果然让人送来了那两样东西。一尺高的金骆驼上嵌着几颗细碎的红珊瑚,两个驼峰上均有小盖儿,能分别盛装两种香料。明珠让丫鬟将骆驼放于柜中,单留下了那条晶莹如泪的琥珀念珠。
只等春莺一来,明珠拈起那串珠子在手中把玩,慈爱地笑一笑,“大毒日的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你们姑娘可好?如今宋知濯已有半个月未归家,少不得我要多过问过问你们。”
春莺腰臀挨的板子才好,这会子瞧见她,只怕她又追究起那事儿来,引得宋知濯像秋雁似的也赶自己出去,那倒不好。故而不敢呛白,只瞥眼望着榻侧柱上挂的一片绿幔,喋喋嘟哝,“姑娘日日被关在房里,能好到哪里去?谢姨娘挂心。”
“你偏过脸来,好好儿说话!”侍婵指端一指,没多大好性儿,“哪有你这样回话的?连人也不晓得看一下。”
“算了,”明珠笑笑地摆手,虎口挂着的念珠被阳光照得浄泚透彻,仿佛握着整个乾坤的清明,“怎么说话儿都是说,瞧不瞧人的有什么打紧?春莺,我且问你,我听见说你们院儿里丫鬟近日里都过得跟打饥荒似的,可我瞧了账,该给你们发的月钱都是照常发的,怎么还过得这样艰难?”
那琥珀晃过春莺的眼,使她生出些难掩的嫉妒与贪婪,明澄澄地挂在她一张嫩白的小脸上,“姨娘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还来问我?大奶奶娘家出了事儿,爷又不在家,大奶奶四处打点探听,少不得花钱如流水,连嫁妆都尽数搭进去了,玉翡姐瞧着没钱了,就将我们的月钱都欺了去,就连我们姑娘一月二十两的月例都叫她拿了十两去!可不就是上下都过得紧巴巴的嘛,不像姨娘,手上握着万贯家财,哪是我们能比的?”
四下丫鬟听了暗笑,却瞧明珠端起一盏冷萃茶来,慢悠悠呷一口,手上的念珠甩到膝面莺色的裙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可玉翡是大奶奶的人,我虽管着家,却也同你们姑娘是一样儿的,平日里玉翡对我也是吆五喝六的,我也不好说她,只好委屈你们一些了。”
言之,那侍婵不知又从哪里窜出来,手上托着一方髹红檀木盘,上头搁着四五枚戒指,分是翡翠、珊瑚、红玛瑙、蓝宝石,一颗颗足有小指节那样大,尽数托到明珠眼底,“奶奶戴戒指。”
自顾自地,就笑说起来,“要说委屈,我们做丫鬟的,难保会受些委屈。跟什么样儿的主子,就过什么样儿的日子,都是这个道理。我们就万幸,跟了奶奶,从不招打吸骂,连一句重话儿都不曾对我们说过。甭管爷到不到我们这里,我们仍旧是红红火火的过日子,我说句巴高的话儿,我们这几个虽说是丫鬟,日子过得却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体面些,这都是奶奶疼我们!”
又有那侍梅出来凑趣儿,俏生生地抬着下巴,“奶奶疼我们,还不止是在这上头,就说平日里那些好吃好喝的,都是分给我们吃,每月除了那些月钱,还额外赏我们许多。要说奶奶大方,还真不是奉承奶奶,月初不就才赏了我几匹缎子做衣裳?我叫人替我送回去给我娘,我娘见了,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顿风言,吹起了春莺心内的怨天尤人,直抱怨世道不公,垂下头腹诽着周晚棠的潦倒落魄。眉眼低垂着,却窥见明珠已经戴好一枚蓝宝石的戒指,托举着手在眼前翻一翻。
稍时,明珠细细一笑,挽着念珠的手冲她招一招,“春莺,站那么远做什么?走进来说话儿吧,扯着嗓子说话儿怪累的。”待人行近,她的声音亦随之低下来,“春莺,我有心想帮帮你们,可你们屋里四五个丫鬟,倒叫我不知帮谁好。要不,你去替我问问她们,谁愿意帮我个忙,我便将这串珠子送给她。”
在春莺乍惊乍喜的眼色中,她提起长长一串念珠晃一晃,“这是早上老爷才叫人送来给我的。说是波斯国的贡品,摘这么一颗,就能在外头当六十两银子,我记得,咱们府里,大丫鬟的月钱是三两,像你这样儿略次一等的丫鬟月钱是二两。我想,大家必定都是愿意帮我的,还请你去问问,若问准了有人来,我赏你二两银子,可好啊?”
春莺面上立时迸出财迷心窍的笑意,一双眼流连忘返,紧追着那一串悠悠晃荡的珠子,“这还有什么可问的,我现就站在这里,哪里还用得着舍近求远?什么事儿,姨娘只管吩咐我去,我保管给姨娘办得妥妥帖帖的!”
“真的?……可我这事儿有些棘手,就怕你不好办啊。”
“棘手不棘手的,总有个法子去办,姨娘只管说来,我保证不说一个‘难’字!”
明珠斜睐一眼,就见侍婵上前,贴在春莺耳边细说一阵。那春莺笑面上果然渐渐泛起些难色,将明珠与侍婵复睃几眼,一时无有应答。
“怎么?你不愿意?”明珠挑一下眉梢,不急不躁地笑,“也是,你们主仆一场,你又是个忠心的,必定是不愿意做这种事儿了。这也没关系,我还是问问另外几个吧,保不准儿她们愿意呢?”
侍婵将春莺打量一眼,慢笑着退回明珠身侧,“春莺,你可想清楚了,你们姑娘现还被关在屋里呢,莫说等爷忙完这一阵会如何罚她,就说不罚她又比现在能好到哪里去?你们娘家府上原就靠不住,在这府里,也是处处受人钳制,你这样儿跟着周晚棠混,混好了麽也就是年纪到了将你配个人品稍好一些的小厮,一样是贫困度日,倘若混得不好了,也就跟秋雁一样,不知落到哪户不好的人家,或是落到哪个窑子里。不如自个儿有些银钱傍身,他日没准儿府里头就放你出去了,也好舒舒服服的过好日子不是?即便你一辈子是个丫鬟,有钱,也能当个体面的丫鬟。”
见春莺垂首颦额,似乎拿不定主意,明珠便将那念珠刻意在手上摩挲出蛊惑人心的声响,“春莺,你放心,回头要是宋知濯追责下来,我就将你要到我屋里来伺候好了,必定不会牵连到你,你们姑娘至多也就是被退回娘家去。但你若是为难,我也不勉强,我再问别人就是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终有一霎,琥珀的碎光折入春莺的眼,就令她咬了牙横了心,“没什么为难的,我们就是丫鬟,终究是伺候主子的,总不好只替那个主子尽忠不替这个主子操劳。姨娘只管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好了,再过几天,正好儿就是张太医来诊脉的日子,我定然替姨娘办好这件事儿。”
太阳一点点偏落,廊庑下的光斜转,蝉蟾之声唱和着春莺的心满意足,她将那串宝珠卷提起对着日头照一照,笑容绚烂地融进周遭一片金暖。
眉消睡黄,玉屏水暖微香,密匝匝的花荫落在廊下。楚含丹透过稀薄的纱窗,望向外头几只翩跹的彩蝶。她的日子一直处于这样一种枯燥的宁静中,直到慧芳满头的翠珠摇碎了这一场魂断的岑寂。
听见这一场波澜壮阔的珰环碰撞,楚含丹将眼摇向门下,望见慧芳一个十二分讨好的笑脸,随之自己面上亦调换出一个刻意的笑来,“慧芳,你可跟二爷求过情没有?怎么他还不说放我出去的事儿?”
慧芳一霎尴尬,复又笑起,将一把金线绣菊的纨扇挥一挥,“奶奶别急嘛,我跟二爷说过了,偏巧赶上眼下朝中有大事儿,那边院儿的大奶奶她爹不是给关进台狱里去了吗?这案子正是咱们二爷在查办,这些时二爷都不见回来呢,估摸着就给忙忘了。”
浅浅轻轻地一叹,楚含丹佯作了一瞬的落寞,“我也晓得急不得,可关在这里都快将我憋疯了。也罢,还是多谢你,请你再多费些心帮我说和说和。”
“嗨,这有什么?”慧芳一挥袖,就像是挥去了那些前仇,仍旧笑着,稍显支吾,“我想问问奶奶,上回……,上回那药还有没有?我也不是只想着要奶奶的好处,我记挂着今儿爷叫人传话说是要回来,我也趁势好为奶奶求情不是?”
一转背,楚含丹便由榻垫子底下掏出一个纸封递过去,“我母亲去大夫那里求了好些来呢,你拿去吧,希望你早日怀上个男胎,只怕少爷无有不依你的,届时也能听你的话儿将我放出去。”
“奶奶放心,今儿爷回来我就再说这事儿。那我就先去了啊,听小厮传话回来说咱们爷又升了官儿,我好下去叫厨房里预备着好酒好菜,好替咱们爷庆贺庆贺,他高兴了,我再将奶奶的事儿一说,不定就成了!”
“嗳,你去吧,劳你费心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直到那花红柳绿的倩影消失在门边儿,楚含丹面上卖力的笑意逐渐凝成了冰寒。肉桂色的衣袖垂下去,就又自垫子下头又掏出了一个纸封,打开来,一粒粒的“霜果”挤在里头,一颗滚坠下去,就像滚离了这风情孽债的红尘。
随后夜合进来,阖上门,眼挑着纱窗外婉转上游的影廓,攒紧了眉心,“小姐,我瞧着慧芳分明就是哄咱们的,她压根儿就没跟爷提您的事儿,我看咱们还是另想法子请爷到屋里来吧。小姐、小姐!你说句话儿,难道你还真把宝压在她身上不成了?”
楚含丹的指端拨弄着一颗殷红的药丸,眼珠随之麻木地滚动,很久以后倏而轻笑,“这宝没压错,她会帮到咱们的。”
“我看小姐是犯起傻来,她巴不得一个人把爷独占了去呢,怎么会帮咱们呢?你瞧这些日子,连个动静儿也没有!”
案上仍旧发出咕咕咭咭的微响,那颗药丸在她的指腹下,来回滚动,倏顿,又被按挤成了一片残红香粉。
冷月一起良人归,宋知书一入府门,路遇一应仆从管家语笑唱祝,纷杂的无非是“恭喜二爷高升”“爷还没回来呢消息先传到家里来了”“如今咱们家里可真是风光了”这类奉承之言。他或笑或赏,满面春风,心内却死水一潭,无浪无波。
他觉得自己的神魂不知何时已被劈做两半,一半应对着公务繁忙,阴谋算计,且运筹帷幄地使自己步步高升。而另一半,则是在朝一个深暗的洞穴跌落,前疑无门,后似无路,裹着他的是力不从心精疲力竭的麻木。
故而当慧芳将掺了脏药的茶端到他眼皮底下时,他一如既往地仰头饮尽,靠这一场场情/欲上的狂欢来刺激他已经近乎枯竭的心脏。而过后,他的心会在他身体的余欢里,陷入更渺茫无边的空虚。好在,这一霎的救赎也比长久的麻木要强,哪怕将以他生命日复一日的衰竭为代价。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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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他笑着,将头偏正,盯着帐顶团团转转的熏球,神思随烟缕寸寸涣散,“是为我高兴,还是为你自个儿高兴?”
慧芳凌乱松鬓够起来,直观他面上的薄汗与眼中深不见底的笑,“这话儿怎么说的?自然是替爷高兴了。我自个儿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言着,她倒回他的臂膀,一个指端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打着圈儿,“你就是好到天上去,我也沾不上你的光,我就是个姨娘嘛,也不过是半个丫头,人家也不会高看我一眼。”
青灰的帷幄被风悠悠地鼓动着,万丈红尘的灯火一暗一明地扑进来。宋知书的思绪仍旧是游离在苦海无涯中,兜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滑腻腻的肩头,“那你想怎么样?”
“我可想怎么样呢?又不是我说了就算的。我不过是想同你终身相守罢了。人家说嫁夫就是找一个终身的依靠,这话儿没错,我到了你家来,服侍你一场,又与你生出这些情分。你对我自然也没什么说的,锦衣玉食的许给我,又将我抬做姨娘,人大少爷的姨娘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虽是庶女,可也比我们这起子体面多了,你却不嫌弃我是丫鬟失你的身份。这是你对我好,可那起子贫嘴贱舌的下人却不这样想,只说我身份低贱,虽是姨娘,不过是仗着狐媚子勾引了你,还将正经奶奶赶到北屋里去,哪里来的野鸡,只想着往高枝儿飞去?我听了心里不知多难过,只把那被子都哭湿几条。”
“那被子真是哭湿的?”
“去你的!你可正经些吧。”
宋知书将覆着二人的被子掀一掀,作坏地一笑,“这光景你要叫我怎么正经?”
“哎呀,好好说话儿!”慧芳再将他捶一捶,嘴角一撇,几乎要哭出来,“人家心里千万分的不好受,你却像没事儿人似的。那也罢,到底爷在外头眠花宿柳的也不过落个风流的名声,我们这些女人稍有些不慎,就不知被人明里暗里地骂得多难听。”
“你直说吧,又想要什么?玛瑙翡翠、金簪银钗,只要你不嫌头重,我明儿成堆地叫外头给你送了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霎,慧芳眼中迸出贪婪,半身撑在他的胸口,直往他眼中盯进去,“这些东西眼下不知已有多少了,我倒也不稀罕。我看呐,横竖二奶奶不稀罕那个名分,从前爷金山银山好吃好喝的待她,她却做出那种不要脸的事儿来作践爷,不如就将她休退回家去,将我扶正吧?”
她窥着他眼中可能发生的细微变幻,然那张青白的面色仍旧维持着若有似无的笑颜,相继无言。她只好复添言辞,贪心地祈求着一些本该是她的恩惠,“如今虽然将她关在北廊上的屋里,可也不是个长法不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关着她吧?可放出来,过些时三爷回来了又叫他们二人见缝插针地勾搭在一起,爷的面子往哪儿搁?要是三爷日后也升了官儿,爷就更不好拿他怎样了。”
等了半晌,他仍不说话儿,慧芳急躁起来,在他结实的胸口搡一搡,音调婉转地扬起,“你说话儿嘛,好不好啊?到底好不好嘛……?”
床架一晃,宋知书猛地翻身过来,就将一把利刃狠狠插进她,剧烈地割着她的血肉,“我说过多少次,我不喜欢话多的人,你这张嘴,最好发出我喜欢的声音,别的废话少他娘的给我讲!”
浅月下,慧芳饱含一些痛苦的喟叹飘荡至远,糅杂着宋知书凶狠的汗。他死盯着眼皮下的这张脸,渐渐就与另一张令他心痛愤懑的脸重叠,一霎只觉心灼成烬,粉碎尊严,动作便愈发狞恶起来……
他真恨她,恨到要杀死她,千万次提起刀柄,又千万次放下,怕只怕,春归春又归,花飞花未飞2。
于是那些锥心刺骨的恨意萦绊愁肠,就只有将刀尖对准自己,方能将那些爱或恨一一剖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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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商隐《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
2宋周密《长相思·灯辉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33.?清醒?醍醐灌顶周晚棠
远在千里之外的兖州远比京城更闷燥,婵儿闹喧,几棵白杨浓荫匝窗,窗扉下是宋知远山远少年貌、静如良玉的身姿。
属于京城的动乱远还没传到兖州,这里依然在春汛后维持着一种小乱中的大宁静。宋知远望着浓荫中碎金的残阳,斑驳得像明珠的一眨一眨的眼,他总是在憧憬着风暴过后,属于他的永恒春秋,具体就是明珠一颦一笑间带给他的如冰雪消融后的暖流。
“大人,该用饭了。”
一回首,一张榆木圆案上满当当摆着红白熬肉、银鱼炒鳝、莼菜笋、紫苏虾、盐鸭子、莲子头羹。边上站着浴风与穿常服的知州王显怀王大人,是名须髯三尺的中年男子。
那王大人毕恭毕敬地摆出一袖请他入座,笑纹一线线地叠起,“大人到兖州这些时,真是委屈大人了。谁不知国公府是雕梁绣柱、琼楼玉宇?一下到我们这瓮牖绳枢、蓬门荜户的地方来,只怕大人不习惯。”
“王大人太客气了,”宋知远将其相引入座,周到客气地笑着,“兖州也是富庶之地,怎么算得蓬门荜户呢?还是王大人治理有功,等我回去了,必定向圣上奏鸣王大人之勤勉爱民。”
“我们这是小地方,也只有这些吃勉强能摆得上台面,望大人莫要嫌,将就用些。”
“大人言重了,是我叨扰大人,二哥来信说家父有命,要我将这里的百姓安顿好才能回去。眼下即要秋收,我只得等着检点了今年的收成情况,才好向朝廷请命减免农税,故而还要多留些日子,望大人莫嫌才好。”
“哪里哪里,小宋大人在这里多留一日,才使我兖州百姓的福气多一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场坐客飞觞后,随着风烛尽起,即迎来了令宋知远始料未及的噩耗。
浴风乱颠颠的衣摆飘在王大人别院的九转回廊上,奔命一般汗撒满地。等站倒宋知远面前时,已是面上下雨,眼中急愁,一开口,先呛了一阵风,“爷,八百里急信!”
“慌什么?”宋知远在书案前,将一副柳芳翠绿的画儿缓缓卷起,剔过一眼,“信呢?”
“是口信!爷,京城来的口信,说太子被废,封为靖王,被发到禹州,童立行下了台狱!”
宋知远猛地拔起,案上的银釭滚颤到地,咕咕噜噜的尾音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渐响渐缓,“你说什么?”
灯烛被浴风重新捡起搁回案上,暗淡了一层的黄晕照着浴风一脸的浮汗,他捏着袖横揩一把,吞咽一下,就将一场匪夷所思的祸事道来,“咱们前脚走,后脚府中就被圣上派人搜捡了一遍,三千御林军,却什么都没搜捡出来。没出一个月,太子便被儃王参了一本,说他私结地方官,还让地方官员纳贡!圣上龙颜大怒,说太子殿下私设朝廷、私营国库,便叫人去搜捡了太子府,除了殿下与地方官员往来账目书信以外,还搜出一份诏书!”
“诏书?!”宋知远狠一拍桌,将额上凝出的汗珠抖下几颗,急火灼灼的双眼瞪过来,“这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上次二哥寄来的家书里没说?”
紧着,一片羽毛落入湖心,点出那一圈儿微弱的涟漪,他的脑子就似阔开的湖面,豁然开朗起来,整个身子却缓缓跌回扶手椅上,“是二哥……,是他刻意瞒着我!可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如一霎被抽了魂魄,他的眼神涣散开,像在四下里搜寻着什么。喃喃自语半晌,他猛地探起头来,“你前儿说,发觉有人跟着我?”
“是,”浴风擦着满额的汗,擦尽又起、擦尽又起,几如那些森森涌来祸患,“打咱们到了兖州,我就觉着有些不对味儿,似乎暗地里总有人跟着咱们。人像是就混在那些流民里,每回咱们去赈灾,小的总觉着人群里有几双眼睛老窥着咱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墙角高高的烛釭大概是鬼的眼,颤颤地闪出追魂夺命的光。宋知远几乎有些瘫软地陷在里头,无处可逃,“一定是儃王的暗卫,一定是!大哥也知道了,他们是故意将我支来兖州的,他们想在这里要我的命!”
“那眼下怎么办?爷,咱们要不逃吧?逃得远远儿的?”
很快,宋知远细细颤抖的睫畔垂下来,握紧了圆润的扶手端,“不,回京!你去告诉王大人,就说家中有急事,我要连夜赶回去一趟。”
“爷,怎的还要回京?现如今,京城早就是咱们家大爷的天下,那些巡街的哪个不是大爷的兵?他手下的人遍布全城,连咱们二爷如今也手握重权,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天高高不过太阳,大哥二哥再能只手遮天,也不敢在父亲眼皮底下要我的命。他们为什么把我诓到兖州来?就是想让我客死他乡,有他们在下头挡着,父亲也查不出个什么。但回了京城,终归是父亲的天下,满朝文武以他老人家为尊,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敢欺瞒下去。这样儿,大哥二哥就能有所顾忌,不敢轻易要我的性命。”
宋知远从未有过如此思乡恋家的时刻,“父亲”这一词这一霎真正地在他心中活起来,那个总是漠视他的男人,在这时才成为他稳妥的靠山。于是不过三刻,马蹄便惊醒了夜,奔逃出城,山水迢迢地奔向了他玉宇琼楼、富贵无双的——家。
而与宋府的玉宇琼楼天差地别的,是京城的御史台狱。这座占地三十亩的衙门仍旧长夜燃灯,昭示着天地之清明,律法之庄严,三千明烛照耀着法门,像镇着世间所有的恶鬼。其实也然,这里所羁押的都是妄图动摇江山、撼动皇权的重犯。恐怕任谁也瞧不出,这些伤痕累累衣缕襕衫之人也曾是位高权重、富贵无极的天骄。
当宋知濯一只脚才踏进这里,眉心便蓦然攒起,仿佛是厌弃着这座牢房里昏闷的烛光与若有似无的臭味儿,是一种长期不被阳光倾照的腐烂、□□与人生同时的溃烂。
他欻步蹒过这些满目疮痍的牢室,停在了最里的一间木栅前。随之望见一位鹤发诟面的老者,老者慢吞吞下了石砌的床榻,发间露出一双阴鸷的眼,“宋知濯,你来做什么?还是你父亲派你来的?”
他仍旧穿着下狱那天所换的黛蓝襕衫,企图维护的体面却早在这近一月的光阴中破碎得如小窗口外的夜。宋知濯险些快认不出他,连那副高高在上的嗓音亦变得暗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片刻,狱吏官开了锁,又退至几丈外把守。宋知濯的黑靴跨入牢房,挺着不可一世的身姿,睨着这一把干枯的老骨头微笑,“一则是替家父来探望大人。家父让我转告大人,明儿是大人受刑的日子,家父朝中事忙,就不亲自送大人了,往后我朝民生社稷,家父会替大人掮过,请大人安心。二则,岳父虽罪行滔天,却始终是我的岳父,于情于理,我也该来探望岳父大人。”
漆残木损的小案上墩着唯一一支白烛,与月争辉。童立行未及半百的身躯佝偻得似古稀之人,缓慢地落回床榻上,“哼、哼哼……,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当年我看你志存高远,胸有大筹,这才执意想将瞳儿嫁给你。那时候,你父亲位不及我,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武冀郎,虽那时婚事未成,直等到你做了镇国大将军,这门婚事儿才成了。可我是由你什么也不是的时候看重的你!你知道朝中多少人来求娶瞳儿、可我仍旧看好你!你就是这样儿报答我的?!”
宋知濯的声音始终是轻慢的沉着,“多谢岳父抬爱。可我宋知濯从不需要您的看重。”
“你与你父亲,都有狼子之心,自然不用我帮你什么。可瞳儿是你的妻子,你却利用她在我手上骗了祭文,拟写了一份‘诏书’!你利用她的天真,骗她帮你陷害她的亲生父亲!你于心何忍?!”
“岳父大人!”宋知濯亦将音调拔高一分,顿一瞬,又笑着缓下去,“岳父大人不是也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陷害她的丈夫吗?……若当初御林军是在我家搜出个什么,只怕明日要被问斩的就是我,您的女儿岂不是要一生守寡,您又于心何忍?”
由头顶墙上的小窗撒下一片清霜,为他月白圆领袍的轮廓渡上一层更深的寒意,“要怪就怪您自个儿吧,您不该去向圣上求这门亲。况且,您也不该全怪我,是圣上下旨杀您。您以为这诏书圣上为什么不彻查?因为他不想,太子无才无德,圣上早就动了废储之心,还有您、您与皇后娘娘来往过密,圣上也早就动了杀心!”
紧着,有一片死灰在童立行眼中复燃,“皇后娘娘现今如何?”
“被囚中宫,暂由贵妃掌管宝印。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娘娘福德深厚,自有上天庇佑,也有圣上庇佑,您请放心。”
渐渐的,童立行凹陷的面颊无声地垂下去,几缕斑白的乱发将其掩盖。似乎无言以继后,宋知濯拔腿欲去,却被他滚沙走石的嗓音唤停,“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这个岳父起了杀心的?”
他没有回首,只微微将笄束高髻的头颅扬起,似乎是在思考,“小婿自幼吃过许多苦,其中最不喜欢的便是被人压过一头,况且家父亦不喜欢‘二相’并肩。可说起来,还是那日岳父的军棍打出了我的杀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就是为了你那个妾室?”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杂因太多,何必细究?”
那步子跨过门去,眨眼便走出了这使人发闷的囚室。而外头是一轮明月,为人间披着一层凄楚的纱,撩也撩不开的薄霭袭来,卷着飞扬的尘埃。
台榭轻烟,珠宫不夜,一连半月未归的府内仍亮着祥宁的灯烛,花间蛙语催人归。宋知濯想起千凤居内必定是有童釉瞳一座汪洋的眼泪等着淹没自己,便惆怅未敢行,半步住柳亭。
身前明安打着灯笼回首,十二分的体贴,“爷,明儿童立行问斩,想也不用想,大奶奶必定是哭得昏天暗地的,您一连劳累这些时日了,也疲于应付,不如回奶奶屋里去吧。”
二人立在亭口,宋知濯的眼遥望向明珠的方向,只瞧见薄月微凉的夜色下,茫茫无际的鸦黑,终究一叹,“童釉瞳的眼泪等着淹了我,你奶奶也有一万句冷言冷语等着刺儿我。算了,都不去,就悄悄的到千凤居的书房里睡一夜,明儿一早还有事儿。”
“嗳,”一片烦绪随灯飘摇,明安更是且行且叹,“要我说,爷也真是不容易,在衙门里忙成这样儿,回家也是处处不顺心。就说咱们奶奶吧,心里头明明是在意爷的,说话儿却不中听。爷在衙门这些时,也不见奶奶遣人去问候一句,都说咱们奶奶是菩萨心肠,可我瞧啊,爷的心可硬不过她,何必杠着呢?”
烛火一偏,就照见宋知濯剔过来明晃晃的眼,“你如今话儿是愈发的多了。”
“嘿嘿……,小的知错了,爷要是看小的不顺眼,我就去换了明丰来伺候。”
“别跟我耍贫嘴,明丰伺候你奶奶惯了,抽调了他,谁去跟着你奶奶出门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安复又嘻嘻笑起来,抓耳牢骚像极一只顽猴。这厢到了千凤居,原想着是随风潜入夜,不料却惊花饶月,满院亮起白盏青灯。丫鬟们围了在廊下,似乎在议论什么,碎碎喋喋的声息聒耳得紧,孙管家领着几个小厮围在院中,地上跪了一排的丫鬟,哭哭啼啼的喧嚣与辉灯将杳然长夜驱尽,显然是发生过什么大事儿。
稍刻,孙管家瞥见院门下的身影,忙把一副身子哈低了迎过来,“爷可算回来了,正好有件大事儿,要叫爷定夺。”
满院的丫鬟在远处用眼窥探着,宋知濯心中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抑低了声息,“孙管家,出什么事儿了惊动您老亲自来过问?未必是这些丫头又生什么是非了?”
稍显犹豫后,孙管家到底娓娓说来,“我说了,爷别动气。今儿天还没黑,玉翡叫人去报我,说是……说是西厢里的周姨娘与人通/奸,我忙带人赶过来,就见着张太医与周姨娘二人衣衫不整的在屋里。我让人去报了老爷,老爷只说先将人拿住,莫要走漏风声出去,别的还等爷回来了自个儿定夺。按老爷的话儿,现已将张太医锁在了二门外头一间空屋子里,周姨娘仍旧锁在她自个儿房中。”
院儿内无花无草,宋知濯逐渐沉下去的面色自然也没个阻碍地落入众人眼中。只见他一双眼狂暴不迭地将所有人睃一遍,最后定在了玉翡身上,孙管家便也冲她招招手,“玉翡,你来,把详情跟爷说清楚。”
四面艳灯,照得玉翡霞佩珊珊,蜡黄的面上渗着一点子得意,窈窕斜影远远飘荡过来,“正要告诉爷呢,今儿下午,我原是去周姨娘屋里借个东西,却见廊下一个人没有,门窗禁闭。我敲门也不见开,只怕周姨娘被关了这些日子想不开,便用细簪子插到门缝里头拨了楔进去。瞧外间没人,我就往内间去,就看见满地的衣裳,竟然有几件是男人的衣物,我猛头按进去,就瞧见……,哎呀呀,真是淫/乱不堪,张太医打着赤膊,周姨娘未着寸缕,两个人就在帐中……。我忙奔出来叫了丫鬟们进去将二人拿住,满院儿丫鬟都是亲眼瞧着的,并不是我说谎,爷不信,就将人都问问。”
宋知濯的眼猩红怒睁,将院中所跪的周晚棠的丫鬟都瞧了个遍。适才,孙管家忙细声解说:“这几个丫鬟都问过了,说是张太医来后,就都各自去忙去了,连惯常贴身伺候的音书也被支出来煎药去了,还是后来闹起来她们才晓得的。”
说到此节,那音书远远地哭奔而来,在宋知濯面上捉裙跪下,“爷,这事儿必不可能是真!求爷明察!”
“怎么不真?”玉翡恶啐一口,“七八个丫鬟进屋时,那张太医才从床上下来,你们姑娘赤/身/裸/体的连衣都没穿还躺在床上呢,你难道当我们都是眼瞎的?”
“爷、我是说这事儿恐怕有诈,张太医来给我们姑娘瞧了这样久的病了,二人向来是规规矩矩从不曾有什么出格的言行,回回探脉都是隔着帐子的,怎么今儿就出了这档子事儿?只怕是我们姑娘遭人陷害,爷一定要替我们姑娘做主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谁陷害你们姑娘?难不成那事儿也是你们姑娘被强逼着做的?”
两个人左右相争不下,宋知濯却是无言应对,他眺望着周晚棠屋里的一片暖黄的光芒,瞧见她的影始终是安静的扑在纱窗上,像一尊石像,对院里的一切保持着不急不躁的消沉。这种消沉更是拔高了宋知濯一腔的怒气,他抬靴往音书肩头一踹,咬牙切齿地逼出“贱人”二字,只冲冲急步踅入屋内。
一扇门的离合、紧闭,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间。与外头的喧嚣不同,这里玉屏温凉,灯烛慢晃,从容得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周晚棠春凝花妆,金盘霜洁,空独倚东风,
实在没想到,先开口的竟然是她,用一脸红润润笑,“爷回来了?”
宋知濯围着案慢跺一圈,猩红的眼始终睨着她满衣清露暗香染,最终落在榻上,“如果有什么内情,你可以告诉我。”
她迤逦踅来,捉裙跪下,“爷还没回来时,我确实有满腹的冤屈想诉,但爷回来了,我忽然又没有了。我确实与张太医在房中苟且,玉翡看见的属实,丫鬟们说的话儿也属实,我没什么好辩的。”
随着她的冷静,宋知濯一颗暴怒的心竟然也随之冷静下来,声音添了一丝柔和的凉意,“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摇首笑着,珠缀盈盈,眼中扑朔迷离地盯着榻案上长长的一缕火舌,“我只知道,自打上回爷把我拘在这里,我心里就想着爷忙完大事儿回来会怎么罚我,每天都惴惴不安,吃不好睡不好,又想着要怎么才能讨爷的欢心、让爷心软,我好躲过这一朝去……。”
她软朝地上坐下去,瞿然颓唐地笑起来,“然后我就细想起来,我好像自打嫁给爷以来,日日都在想这些事儿。当初听闻要嫁给爷时,我曾满心期待过,她们都说爷是新贵才俊,玉树临风、威风凛然,哪个姑娘不想嫁给爷这样儿的男人?我暗地里高兴了好几天,父亲还请来老鸨子教我房中秘术,只为嫁过来,能讨得爷喜欢。可一次也没用上过,我嫁过来将近两年了,爷只是在我屋里歇过几日,我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即便是躺在我的床上,你也从不碰我。我病了,你来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以为可以凭借着你对我怜惜获得你的心,直到那日你走时说要给明珠一个交代,我才清醒过来,我们这些人,我、童釉瞳在你心里都不算什么,你只是有些可怜我们,可这一点点可怜并不是爱。”
“所以你同张仲达通/奸?在他身上找那点儿‘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渐渐的,那一张兰凋蕙惨的面上露出个不屑的笑脸来,“算一算,爷大概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归家了,这大半月,我日日在屋内想了许多,想这样的日子我要过多久、想着以后怎么算计明珠、算计童釉瞳,如何将她们都踩在脚下。可当张仲达的手碰着我的手,干柴烈火,我就突然什么都不想了,只觉得眼中脑中都只有他,我从没有那样快乐过。实话儿告诉爷,这一个下午我在想爷回来了我该怎么办、甚至想着推脱到别人身上,或是明珠、或是童釉瞳,就说是她们陷害我。”
她髻上斜插着一根银簪,端头的翠玉珠像一滴剔透的眼泪,诉说着那些数之不尽的辛酸,“可当我见到你,就忽然想明白了,你是个心冷意冷之人。不管我如何算计,你至多就是可怜可怜我,你的那一点同情心太浅薄了,支撑不了我想要的风光体面。即便是童釉瞳,即便爷前些日子天天在她屋里,看着好得什么样儿似的,还不是手下不留情的算计了她的父亲、您的岳父?我想,与其这样永远没结果的算计谋划些什么,还不如自个儿痛快了要紧。”
134.?力竭?三个女人一台戏
香莲烛下匀丹雪,周晚棠浅笑微颦的面上始终显得从容不迫,几乎与从前的柔弱懂事儿判若两人,又似乎是真正的懂事儿起来。
细细观之,听着这些寂寞芳心陈辞,宋知濯这才发现,他对她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们的距离比起她所细数的那些他们同床共枕的日夜更远,远似相隔了天地日月。
他像是理解了她,已经渐渐褪去了怒气,平静的脸上无色亦无情,“那你可曾想过会有什么结果吗?”
她催颓地笑着,却有种不惧生死的豁达,“我常常羡慕明珠,甚至嫉妒,她什么都有,又风光又体面,还有爷的心。纵然爷现在同她也远了些,到底是要回到她身边去的,我晓得。她不过寂寞这一段日子,我却是长达几十年余生不尽的空虚寂寞。当张仲达碰到我的时候,我就忽然一刻也忍不得了,什么结果也没功夫去想。没曾想玉翡会闯进来,既然败露了,要杀要剐也就凭爷处置了,只求爷别为难了张太医,是我勾引的他。”
风露渐深,纱窗外仍旧是人影绰绰,似乎在等着宋知濯下一个决断。而他只是站起来,高高地俯睨着她,像主宰一切的君王,收起了他的屠刀,生出了一分悲悯之心,“张太医我会放他回家,至于你,也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毫无感情的声线判出了一个尚好的断决,可周晚棠却觉得他的刀分寸不偏地劈在了她的心上。他果然是无情的,正是因为他的无情,所以这样有损体面的事儿在他心里只如吃了苍蝇一般、所以他的愤怒能很快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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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便是她脑门儿嗑地的声音。宋知濯却没有垂首看一眼,用一副比秋意还凉的嗓子说出了比冰雪还寒的话,“你留在这里,终归有伤我的脸面,你回到家里,要死要活与我不相干。”
少顷,他挥袖而去,弃了这满地的绝望与残心。长夜随之落下来,丫鬟们奔进屋内,音书望着周晚棠满面的泪渍,忙托起她的双手苦涩地笑,“姑娘快起来,没事儿了,爷不是说了吗,不罚您,只将咱们送回家去。”
周晚棠呆滞的泪眼缓缓在音书面上聚拢,开始细碎地摇着头,“我不能回去音书,我要是被送回去,太太还不知要怎么折磨我,那些姨娘也不知会怎么嘲笑我、还有家中姊妹,二姐姐、三姐姐她们肯定会把我当做笑话儿、父亲也会嫌我丢了他的脸,那样儿的日子我不想过了!我不能回去、我真的不能回去!”
凝固的泪珠被她晃撒下来,眼中乜呆呆地盯着某处。音书观其仿佛急火攻心,有些疯癫之状,忙死死攥紧她的手,“姑娘、姑娘!那你做什么要在爷面前承认?你抵死咬住不认不就完了吗?!”
俄延,她对视过来,额上嗑出的红像未晕开的胭脂,惨烈地聚在她苍白的脸色,“我怎么抵死不认?玉翡带着那么些丫鬟亲眼将我按在卧房,有那么多人作证,还有张仲达,这个人最是迂腐文酸,他必定会承认他自个儿做的事儿!我要是抵死不认,反倒会令更得爷生气,索性还不如认了。我原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想着激爷一下,倘若爷有那么一点儿伤心,也舍不得杀我,不过是狠狠罚我一遭,事情就过去了,我实在没想到,他要将我退回家去!”
“你糊涂啊姑娘!这样的事儿,哪个男人能忍?你干什么要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事儿?”
“我不是成心要这样儿做的!”暖黄的光流萤闪烁,周晚棠的脑子里便滑过那些香肌艳骨的画面,“今儿下午,张仲达给我把脉,说是要看我的面色,我便撩开了帐子。也不知怎么的,我们俩一对眼,我就觉得一颗心跳个不停,他的手搭在我的腕子上,我一身都觉得软了,他压上床来,我也没想着要推开他,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将眼对着颤颤流光的四面墙之间,反复思量着所有的细节,却始终发现不了任何可疑之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地发生着。
而另四面宽广的墙之间,正笑说着答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半烬火柱窜得老高,春莺穿着平日里不舍得穿的桃红软绸褂、撒花白缎裙,在几人注视中另瞧着榻上的明珠。一樘绿幔在她身侧随风蹁跹着,像一只欲飞未飞的蝶。
蛙鸣已次第熄下去,侍双趴在榻案上剪下一截烧黑的灯芯,明珠则捧着一碗燕窝一口一口地细抿着,一壁拿眼剔着春莺,“照你这么说,你们姑娘是要被送回去家去了?那也挺好,以后她也没道理没机会想着法儿害我了,还能自个儿回去过清净日子,大家彼此安生了,倒挺好。”她将眼睇向折背椅上正做绣活儿的青莲,仿佛松一口气,“也不枉咱们筹算这一场,也不白叫沁心姐姐费心。”
青莲抬起眉眼,半笑不笑地打趣儿,“你可得好好儿谢谢人沁心,就为了你这药,她将那些惯常替她们街上配药的郎中都寻了个遍。偏偏你刁钻,药效只要那不重不轻,又要不急不燥的,什么‘那涓涓细细的成效方好’。上回沁心怎么说来着?可不是说‘你要的这种药不就是说那男女初见洞房花烛的效用吗’,我看她说得有理,一副媚/药而已,怎的这样挑剔?”
“倒不是我挑剔,”明珠叼着碗口,仰头就将剩余的燕窝羹倒入口中,急着囫囵吞下,“我又不是没中过那种药,药效太强了,反而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纵然她周晚棠做下那等子事儿,等药效退了,不定怎么怀疑呢,再到宋知濯面前痛哭一场,只怕会查到咱们头上。终归不如这微微一点效用来得妙,等她想起来,也只当是自己动了情,怨不着谁。”
几人相视相笑,春莺提裙上前,也跟着奉承地笑起,“还是姨娘有智谋,您这药配得极好,连张太医那样一个大夫喝了都没瞧出端倪,想必他现在也闷头只当是自己色/欲/熏/心/呢。”
“也是连累了他,”明珠满目愧色,怅然嗟叹,“辛亏宋知濯没有为难他,否则就是我的罪过了。春莺,宋知濯可说没说什么时候将你们姑娘送回家去?她一日不走,我一日不安心,生怕她又生出什么乱子来,回家倒好,横竖清净。”
“爷是说这两日让我们这些丫鬟将她的东西打点好了,原封原样儿的先抬回去,后脚便将姑娘一齐送回去。这一回去啊,也难清净,我们府上是个什么境况姨娘不晓得。头先姑娘的亲娘在世时已是日子不好过,府里人口多,开销大,姑娘这一房不受宠,常常都是缺衣少食的。我们家太太也不管,就那几个月例银子也常被其他几个姨娘贪墨了去,姊妹们也是挣衣夺食,落到姑娘手上更没几个子儿,一直是紧巴巴的过日子。现今因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儿被退回去,只怕连老爷也难容她了。”
明珠有些吃惊,摇起一把扇咋舌,“我倒是听说她原在娘家日子不好过,却不想是这样落魄,那宋知濯将她退回去,岂不是要她又回了火坑?”
复起青莲的声音,同时睇来一眼埋怨,“你就别犯你那菩萨心肠了,这会子后悔也晚了,管她什么火坑水坑的,终归是她的家,她再接着留在府里头,迟早才要给你挖个大火坑埋了!”
“我也不是后悔,就是瞧她可怜罢了。”明珠撅着嘴嗔怪,又将眼别回来对着春莺,“那你们姑娘回去,你是不是也跟着回去?倒是我不好意思了,为了叫你帮我这个忙,拖累你也回了那艰难地方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夜风涌进来,刮开春莺的笑脸,“我原就不是伺候姑娘的,回去了也是到原处当差,没什么干系。况且姨娘赏的那些玩意儿,我即便是被赶出去,也不怕的。”
明珠笑一笑,笑容是扑朔迷离的风雾,瞧不清那清澈的眼里几时杂糅进一丝浑浊,仿佛是浸染了人间的烟火,使之有些迷惘地望向门外的夜色。
夜色阑珊,将明不明的空中仍旧淌了漫天的星河。
星河下,是另一双迷茫的眼,绿波已经被猩红的血丝吞没,眼皮红肿无力地半阖着。
暨今,童釉瞳已经连着哭了大半月,日以继夜的泪险些将千凤居整个正屋的墙哭倒。但她除了哭,别无它法,这些时为虚妄地拯童立行,她进过宫,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皇后称病不见后,她几乎又敲遍了每一个所识官宦府邸的大门,然而这些人不是闭门不见,就是婉言拒绝……
然这些还不是令她最绝望的,最绝望的莫过于她的父亲是被她的夫家一手推上了断头台,而她的夫君甚至一连多日不回家,公公也将她屡次拒之院外。
渐渐的,她的心就被沉在这座冷冰冰的府邸,她每天都在等着宋知濯回来。今夜他终于回来了,却迟迟不肯入门。
一阵轻柔的脚步将她红肿的眼猛地拉至帘下,就见玉翡风摇云动的裙寸寸荡开,“小姐,爷又走了,你别等了,快上床睡吧。”
“什么?”童釉瞳一急,眼泪又吧嗒吧嗒坠下来,“知濯哥哥不是回来了吗?怎的又走了?去哪儿了?”
“还不是因为那周晚棠,爷才回来便赶上了周晚棠这事儿,窝了一肚子的火,不想在家歇着,又回衙门里去了。小姐你听话,自个儿先睡吧,明儿一早爷一准儿回来,有什么话儿,明儿再同他说是一样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童釉瞳猛地站起,泪涌无间,一副嗓子早哭得哑涩不堪,却仍旧可听出一些娇柔的稚嫩,“明儿就来不及了!明日就是父亲行刑的日子,眼下谁都不愿意帮我,只有知濯哥哥还有些可能,只要我求求他,没准儿他就能救出父亲呢?你做什么这会子还要去管周晚棠的事儿?要不是你闹出来这一场,知濯哥哥也不会生气,也不会大半夜的还往外头去!”
没奈何,玉翡在她奔流直下的双目中苦劝,“是我不好,我的小姑奶奶,纵然要骂我,且等歇息够了再骂吧。这些日,你吃不下睡不着的,人都瘦了一圈儿,这样下去可怎么顶得住?”
明月香烛底,童釉瞳只顾着无言洒清泪,却固执地不肯挪动一步,两个手分攀住她两个膀子掣一掣,“玉翡姐,既然知濯哥哥今儿回来,想必是有空的,你去说一声儿,我们套了马车到衙门里去找他吧,啊?”
望她满布的泪痕,玉翡心疼不及,却终又将手垂下,咬牙打破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小姐,你长这样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才养出了你这么个实诚的心眼儿。可如今,你得长大了、你得认清这个不好的人世间。我实话儿说,也不怕你伤心,总是伤心过这一场,你也早些清醒。老爷是救不回来了,皇后娘娘都避着咱们,可见这事儿有多难办,况且,咱们老爷就是爷一手办进去的,你真当你求求他,他就能心软了?他纵然会在那些小事儿上心软,也绝对不会在这种前途大事儿上心软一分!”
字字刀刀,连削着童釉瞳曾经不谙世事的天真,一片绿湖银波随着玉翡唼唼的声音暗淡了下去,“小姐,你想想,从前爷也忙,不论多晚,总是要回家的,在颜明珠那狐媚子屋里时,就是忙到天快亮了也要回去挨着床边半个时辰!他如今不回来,就是在避你呀,就是摆明了告诉你,这事儿没指望!”
玉翡的高颧面颊上生出许多粉汗,如从前那些被粉饰太平的残酷事实,“老爷是救不了了,往后连皇后娘娘管不上你了,咱们童府也被抄家了,还有谁能给你撑腰?原来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份,也是你性子单纯,爷才对你比对那周晚棠好些。可眼下咱们什么都没有了,日子却要过,你可曾想过以后怎么办呐?”
135.?哀容?周晚棠之死
浅月凉拨乱绪,疏花温撩愁思,句句到寒梢。烛已过半,颤颤地抖动着童釉瞳的心。至于玉翡的问题,她无法作答,她碧簪灵珠的脑袋里只有天真到愚不可及的想法,那便是以为宋知濯是会喜欢她的。
但很快,玉翡便拦腰截断了她的臆想,“我一早就叫你打算打算,让你想方设法的先同爷生个孩子出来。横竖颜明珠是生不出孩子,你有了孩子,就能栓住爷的心,你却一味的想着等等等等,我只怕你再等下去,等咱们老爷没了,爷也用不着顾及着谁了,一转头就又回那狐狸精那里去!”
“不会的,知濯哥哥不会放我在这里不管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童釉瞳木讷讷的声音反招来玉翡一记白眼,“有什么不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永远的事儿。我今儿也是为小姐着想,趁势能打发一个算一个,她周晚棠今儿出这档子事儿,还不就抓准时机将她打发了?眼下皇后娘娘不管事儿了,你还当她留在府中是能帮你的?只怕她就是头一个要害你的!你依我的话儿,如今爷就是为了怕你求他才避着不回家,你可不要在爷面前提这件事儿了,以免惹得他厌烦,愈发的不往咱们屋里来。”
仿佛乾坤倒转,童釉瞳只觉头晕目眩,跌回一张黄花梨圆凳上,两眼干涩地瞪着前方,“那爹爹怎么办呢?难道叫我看着爹爹死?”
不管她在虚空里看见的是父女之情也好,世情冷暖也罢,玉翡只要她看到眼下,“这是咱们都无能为力的事儿,别说你就是个姑娘家家,即便你是个七尺之躯的男儿,又有什么法子?你哭了这些日子,也算尽了该尽的孝道,就是老爷瞧见了,也希望你好好儿的把日子过好啊。”
忧悒梳栊着童釉瞳新涕痕复旧涕痕的面庞,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摇曳的火光,仿佛看见一堆碎砖残砾中曾经的崇闳辉煌。
整整两日,千凤居维持着一种岑岑的寂静,虫鸟无声,莺雀无言,只有苍云过境,倏散倏聚地飘浮在参差的绿瓦上。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丫鬟们个个人谨小慎微,正屋里自然是为着童立行刚被处决,生怕错了话儿招了童釉瞳的眼泪。
而西厢则是陷在清点嫁妆的忙碌中。那十几口大板箱日仄时便原封不动地被音书陪同着一齐送回周府,直到天际金光斜灺,音书方挂着苍白的面色回来。
见此节,周晚棠更觉杳杳无望,两个肩坍软下去,就似沉没湖底,“父亲是怎么说的,太太又是怎么说的?”
听见她含霜杂月的声音,音书忙将面色调转,迸出一个安慰的笑脸来捉裙坐在对榻,“老爷太太没说什么,只说叫小姐明儿回家后,还该安分守己的过日子,等过段时日,再另寻摸一门亲事……。”
“你别骗我了。”
她倏而一笑,眼中蕴着万千绝望与悲伤,却欲哭无泪,“你照实说吧,老爷太太到底怎么说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金灿灿的阳光由纱窗里透进来,一丝一线砸在泛冷光的地砖上,几如那到油锅里捞不起的金屑,也似周晚棠的黄粱一梦终成空。
她花了两日的时间构想着一些令宋知濯回心转意的妙法,一个复否一个,斟酌不定地不知用什么来求他的赦令。可一个接一个的法子想出来,宋知濯却又不见了踪影,叫人一次次去寻,次次也只说他仍在衙门里处理靖王一党的事儿,连面儿也见不着他的。他的心实则是硬的,起码对自己的同情远没有到令他向原则尊严妥协的地步。
这个事实击溃了周晚棠处心积虑想出来的那些一线希望,而音书的话儿更加击碎着她潦倒人生的一线生机,“我陪同孙管家一道送东西回去,到了府里,孙管家拿了一封‘退女书’给老爷,那封‘退女书’是这府里的老爷亲笔写的,上头说咱们老爷教女无方,家风不正,才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老爷看了,当下就面色铁青,也没说别的什么,咱们太太趁孙管家出去后,只说了句‘其母不正女儿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不再需要别的,就这一句话已经足以压垮周晚棠。她的嘴角动一动,似乎有许多话儿要说,然则不过一句,“晓得了,音书,你出去收拾吧,我有些犯困,想睡一会儿。”
退至门边,音书拉门的手顿一顿,回首过来,面上是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姑娘也别太忧心,回去就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前那些日子,咱们也不是没过过。”
门扉打开又阖拢,久久久久,久到残照收尽,月辉明朗地悬在清霄中,周晚棠的头才偏一偏。她游目打量着屋里的金髹银饰,华美而凄凉,它们曾装点了她对未来崇闳的梦想,又见证了她的梦碎。这个梦像极了这些千金万金的陈设,虽是摆放在她的屋里,却云云记录在案,上头所属没有她的名字。
发了一会子怔,她像是听见了宿命的召唤,于是蹁跹游荡入卧房。长长的薄氅拽地一片藕色的轻绡,一顿一顿地跟随着她游梦一般的步子,似粉非粉,似白不白的颜色浑浑噩噩。她打开了案上那个漆红的妆奁,拔起棂格,在最底下翻出了一直珍藏的小小一包药粉,原本是预备着留别人的,最终却是她自己成了享用它的主人。悉数抖入口舌后,只觉嗓子眼干粘得紧,便旋至案上倒了一杯水送服。
最后,她看一眼那张锦绣纱床,活像一口装着无数寂寞的棺材,帷帐膨膨地鼓动,就似两只对她张开的臂膀,她倒下去,就沉进了一个暖玉生香的怀抱。
万籁死静,月亮在她阖上眼皮后,悄悄爬上窗栊,照着茫茫红尘中,一个又一个的芳魂残魄。
第二天,秋来,伴随着一缕最早的风,周晚棠的死传遍府邸。其中最为痛心的当属音书,她伏在床前,哭得可谓是肝肠寸断。而多数人至多是嗟那么一两句,例如“真可怜”“做出那等丑事儿不死也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好好儿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姘男人”“也是个命苦的人”,不过如此轻言妄语,便梳栊了她短暂的一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大早便有家中小厮赶至衙门内告诉宋知濯这个消息,他听见后十分平静,将一支笔架在一枚蓝田玉笔搁上,嗓音不疾不□□安,你先回去,吩咐人装殓停灵,我写完这张折子就回去。”
明安正要应承,不想来报信儿的小厮上前几步行礼,“爷,我来时孙管家才去报了老爷,老爷不让在家里停灵。”
“父亲怎么说?”
“老爷说‘既写了退女书,也交回周家了,连她的一应嫁妆都原样抬了回去,她就不是我们宋家的人了,况且我宋家没有这败坏门楣之人,不许在家停灵,只装殓好了,还给周家抬回去。’爷,棺材都准备好了,沉香木的,就等着爷回去见一见,就封棺给周家抬回去,周家那边儿也来人到咱们家里候着了。”
清晨雀鸟唧唧喧闹,不知由哪里扑进的风,已带着一丝秋意寒凉,吹动了宋知濯髻上的两条莺色锦带,纠纠缠缠地飘动着。最终,天水碧的衣纱摩挲窸窣,他站了起来,“那就回去瞧瞧吧。另外,再吩咐总管房一声儿,按正经奶奶的丧仪,折算了银子交给他周家的人,下剩的,就是他们周家的事儿了。”
回去时,云海沉沉,酸风吹雨湿绣阁,垒珠点细荷。千凤居笼罩在一片阴翳浓雾中,淅沥沥的雨声里隐约能听见音书的哭腔,似乎将天哭塌下来一块,一片雨是她的眼泪,疏密缓急,高低还细。
甫入里间,听见众人请安,音书欻然一个猛子扎起来,抡圆了拳头密匝匝地砸在宋知濯胸口,“你这个没心肝的!你丧尽天良!要不是你,我们姑娘不会死!你可有半点良心啊?她伺候你这两年,哪里不是周到妥帖?!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要把你一肚子的牛黄狗宝掏出来看看、看看你到底长的是什么一副心肠!都是你害死我们姑娘,都怨你……”
“大胆!”明安大呵一声,朝身后几名小厮招手,“还傻站着做什么?给我把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拉出去,就地……”瞥眼见宋知濯僵硬着的脸,后半截的话儿便被掐入腹中,忙挨过去,“爷,有什么吩咐?”
“算了,将她这些陪嫁过来的人一块儿同棺材送回去吧。”
言讫,他独自踅上前,就见两片帐中横陈着一具影廓温柔的躯体,业已穿上了朱砂红的大袖氅,头上罩着一顶珍珠攒凤冠,流溢的光滑过她浓妆艳抹的面颊,胭脂虚浮在她苍白的颧腮,有一种吊诡的美感,霞帔长长地由肩搭至脚面,双手温柔地扣在腹间。宋知濯俯盯着她紧闭的双眼,想起近两年前的夜,她大概也是这副红艳艳的装扮,像一朵怒放的芍药,被人采撷后敬献到他面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那夜,他只到了院门口,便旋身而去。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飘荡,错教人恨杨花1。
他一个都没瞧见,没瞧见这些女人,是如何因他而盛开,又因他而凋谢,直至十分春意九分休。
流芳消逝的一段沉默后,他面朝众人负手,无泪亦无悲,“装裹好,交给周家的人,伺候过的丫鬟每人赏银四十两,完事儿后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接着他走了,大大的步子迈朝另一个亦即将因他而枯萎的女人——看到他时,她面上闪过一霎的惊,余后是芜杂的哀与悲在她面上变幻无穷,最后浮出一抹淡淡的喜色。这是童釉瞳,一个他负她千行泪的女人,
一叶红霜飞茜雪,童釉瞳的脸立时便生出一点胭脂,泪霪霪的眼兜兜转转倒入心肺,只掬出一个温柔的、纯真的笑意。她时刻谨记了玉翡的教诲,不敢轻易提那些会令彼此疏远的事。只是浅浅含情地低吟一句,“知濯哥哥,你回来了?你坐,我叫丫鬟给你烹茶上来。”
宋知濯没坐,只将她头上的珠翠玲珰细细看来,发现远不如从前的华丽,红玛瑙不见,金凤钗亦不在。他似风似月地叹一口气,“我听说你把你那些嫁妆都拿去跑门路了?是我疏忽了,回头你把单子给我,我叫人重新给你办来。”
玉翡守在帘外,生怕她不留心说起那些扫兴的事儿,忙由如意手中接过茶托,一路踅进,“嗨,事儿也没办成,钱倒是都花尽了,如今爷既要补给奶奶,那我便先替我们奶奶多谢爷了。”
与童釉瞳相对后,她暗睇上眼色,旋裙出去。童釉瞳面上还挂着一点尴尬的笑意,向宋知濯走近,“知濯哥哥,你在司里忙了这大半个月,一定累了吧?今儿因为周姐姐,又大清早的赶回来,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到床上去躺会儿?”
“不睡了,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宋知濯笑一笑,同样带着一丝尴尬,“你父亲的事儿,帮不上你什么,我很抱歉。不过你放心,圣上顾念旧情,已下令将他的遗体妥善安葬于你童家的祖陵内。”
到此节,童釉瞳险些下泪,只好背过身去,水裙洇润地摇摆开,作势去高案上拿下一碟子滴酥鲍螺,“知濯哥哥,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吃点儿点心好了,一会儿留在这里吃午饭好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看到水雾弥散的眼睛,极不自然地笑着,“我就是来瞧瞧你好不好,手上还有些公务没办好,一会儿还得回去,你自个儿吃吧。我这就走了,趁着这个空隙再去瞧瞧你奶奶。”
就这样望着他缓步而去的身影,绝望与悲伤一霎便涌入童釉瞳的眼眶,随之扑来那些累积近两年的委屈——新婚之夜她迟迟不到的丈夫,她由满心欢喜落到满腹的失望。后来他来了,却好像只是应付着她那些欢欣的爱与希冀,匆匆用过一顿饭,他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明珠那里去。再后来,他住在这里,他的书房也设在这里,他的话儿多起来,还增添了许多温柔的笑意,看似所求所期都有了回应,可一转眼,他又把她推到了悬崖边,留她孑然一身面对万丈深渊……
他的好与坏总是相错相离,使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但她唯一能相信的是,如果他现在走了,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她捉裙冲过去,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背脊上,两只软弱的臂死死箍住了他扎着玉带的腰,“你别走!你别走,知濯哥哥,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已经没有家了,只有你了!”
窗外绵绵密密的雨极轻极软地落在瑟瑟的秋里,被风一绞,润湿绮窗,亦润湿了宋知濯的心。他转过身来,就目睹了她曾是冰雕玉砌的一副美貌,被眼泪融成了断壁颓垣。
他还记得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扬着小小的下巴,在江南潺潺的阳光里拦住了他的去路,而后来,他则是截断了她来时的道路,使她余生归无所归。
“你别走……,”童釉瞳祈求着,耗尽她的小小的骄傲与自尊,一片汪洋的眼泪就似她被抽走的胫骨,令她一点点地跌坐到地上,“姨妈不要我了,父亲也没了,我往后就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我只有你了!可你却有很多,你家如日中天,你是越来越威风的大将军,以后,还有那些官员来巴结你,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你,你会有许多许多女人。即便没有,你也还有明珠,你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她的头垂下去,头上一支细细的碧簪在这样一个阴霾天里黯然失色。眼泪在地砖上汇成一片清波,是她一个小小身躯怎么努力也渡不过的茫茫苦海,“那我呢?我会在这里熬到死,我没有地方去,这里就是我的家,可又不像是我的家。这里没有人在乎我,我就像外头的雨,下过一场,落了就落了,在你干旱的心里根本不会留下痕迹!要不然,我就是像周姐姐那样,终有一天熬不住死在这里,那时候你才会再来瞧瞧我,或许还会为我掉两滴眼泪。但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知濯哥哥,你告诉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学的,只求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她的脸仰起来,就这样绝望地望着宋知濯,祈求着他能温柔以对。宋知濯垂眸望着她,逐渐迷失在她腾升起的残破的美感中,她憔悴却依然妍丽的一片腮、绝望中依然期待的一对眼,足以令万千男人为之拜倒。
一股澎湃的冲动沸腾在宋知濯的身下,灼灼地焚烧了他的理智。伴着她的啜泣与那些无穷无尽的酸楚,他仿佛看到了周晚棠、看到他的母亲,那些在情与爱中沦丧的许多女人,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一个越来越像宋追惗的自己。于是他俯下身捞抱起她,踅往那方丈宽丈长的锦丽绣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簌簌细细的雨点里,童釉瞳寸寸地绽放着,绽放成一株艳绝天下的牡丹……
而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这花开一月的牡丹或芍药,譬如明珠,她远不如这些娇媚,可同样,她亦不如这些脆弱,她是漫山遍野无处不在月见草,她有着耐寒耐旱的顽强生命力,不论暴雨或是炙阳都不能够击败她,她总能绝境逢生,开出迷眼的粉、清世之白。
但当周晚棠的死讯传至她耳中时,她倏然有了一霎的枯萎,略显惊慌失措地撩开床帐望向来报信儿的侍双,“你说什么?宋知濯不是说了不做重罚、只将她退回周府吗?怎么会死呢?”
她手忙脚乱地由床下放下腿,急着将一双白皙的脚插进绣鞋中,被侍双慌着劝诫,“奶奶你别下来,外头下雨了,凉飕飕的,您就穿着寝衣,单薄得很,仔细受凉了。”
哒哒似乎对着不安的情绪有感,不知由哪里蹿出来,围着侍双打转。侍双轻轻踢它一脚,踅至床边,“我也是才刚听见说的,说是昨儿夜里她让音书出去收拾那些细软,自个儿独在屋里睡。丫鬟们也没留心,个个儿忙着收拾东西,谁知早上音书去敲门,不见人开也没人应,就叫人撞门进去。就见她穿着衣裳躺在床上,一个身子又凉又硬!想是半夜就死了,是自个儿服的毒。”
“怎么就死了呢?”明珠喃喃念着,蹙紧的额上浮出细汗,只觉十天菩萨由浮出云来,用肃穆威严的眼围睨着她,使她像一个万恶加深的罪人,“怎么会呢?宋知濯都说了不罚她,她怕什么呢?好端端的,做什么想不开?”
“嗨,那日春莺不是说了吗?周府里人人欺她,别说她了,就是寻常嫡女嫁了人还被休回去,家中也难免有些白眼非议,何况她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这次又是这么丢脸的事儿,回去必定是没什么好日子过。料定她是想着走投无路了,才想不开自个儿寻了短见。一早就有人去司里报了爷,奶奶还没醒呢,爷就赶回来了,下令装裹了,就交给了周府的人,咱们府里一位主事陪着送过去,音书等丫鬟都一齐回去了,如今千凤居就那童釉瞳一位住着。”
“怎么是送回给周府呢?周家怎么说?”
“这是老爷发的话儿,说是已经递了退女书过去了,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这样没脸的人也不能埋到咱们家的祖陵里,就给送回去了嘛。周家呢,也没什么话儿好说,自家女儿不检点,他们理亏还亏不过来呢,况且咱们府里是什么身份?他们家是什么身份?借他家几个胆儿也不敢问咱们家的责,她家女儿是自尽的,也没咱们家的责。”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言讫,两片绡帐业已挂在半月钩上,垂眼见明珠木讷讷地盘在床上,便将她轻轻推一推,“奶奶、奶奶,发什么呆呢?都睡到这会子了,难不成还没睡醒呢?头先赵妈妈遣人来问奶奶早上想吃些什么,我说下几个菜,这会子该是做好了,奶奶现就起来用吧。”
明珠像是一言未闻,怔怔地发着呆,眼前浮出周晚棠的音容相貌,心内便密密麻麻地泛起一阵难捱的自咎自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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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周密《清平乐·再次前韵》
136.?渐失?花海艳国的浮生乱世
靡靡的雨迷离地飘忽门外,细细地坠在一片美人樱的花梢,随之发生一种极碎微的颤动。雨小得似乎伞也不必打,丫鬟们斑斓的裙在水雾中相错来回,人世纷呈,不过如是。
而门外如画的美景在明珠眼中似一场空,她的眼注视流淌的万物,又像是静止的万物。只感觉大千世界正如这些雨打烟笼的嫣花翠柳,脆弱得经不起一场雨。她始终无法理解周晚棠的死,却又觉百转千回,是自己一手促成的,是她的阴谋筑成了这样一个绝境,是她杀死了她……
未几,案桌上的饭已被原样撤下去,青莲窥着明珠面上那些流离失所的目光,将一盏香茶推过去,“我晓得你必定是在自责,将周晚棠的死一股脑的都算在自个儿头上。别这样想,这虽与你相干,可到底不是你的错儿。”
明珠涩涩地睁着眼,无泪无神,只是蕴了无数的哀,“这是我的错,姐姐,你不用安慰我,要不是我设下这个计,她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她是个可怜人,有父母也同没父母一般,有丈夫也同没丈夫,有家像是没家,现在连命也没有了。”
“依你的性子,我猜你也是要这样想。但你也想想,是她自己心术不正,企图害你在先。你若放任,今儿死的岂不就是你?难不成死了她是天道不公,死了你天道就公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说不清的事儿,若真要怪,我还是那句话儿,怪她自己心有不正、心有不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的眼垂下去,端起微烫的茶轻轻吹散浓烟,细抿一口,“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心里过不去。……姐姐,既然宋知濯回来了,你就陪我到千凤居走一趟吧,让他给周家递个信儿,告诉一声明儿我去祭奠,我不是正妻,不好冒然给人家去帖子。”
“成,那你收拾收拾,”青莲瞅一眼她柳芳绿的对襟褂,温婉地笑一笑,“换件掩襟的,仔细雨水凉了胸口。”
进屋后,果然换上一件秋香色撒花掩襟褂、浅草绿百迭裙,惺鬓松髻,斜插了两根竹节细碧簪。一柄黄绸伞盖着二人荏弱的肩,飘絮黄叶一般游荡在秋园别院,这就往千凤居去。
入了院,即见原周晚棠所居的西厢大大敞着门儿,好几个丫鬟进进出出,手上或是木桶或是木盆。二人提裙过去,站在门外往内瞧,瞧着各色软垫、幔帐、衣裳,红粉白衫、冬袄夏裙、大毛小毛、皮子呢氅,呼喇扔了一地。这些是能扔的,不能扔的案椅桌凳、漆器银屏、各色陈列摆设都有丫鬟们分拿下来用帕子细细擦拭着……
又听见玉翡尖利的声音由卧房渐近,“都好好儿擦洗,仔细着些,叫我见着一点灰,可仔细你们的皮!能扔的都给收拾好,抱出二门外架着柴火烧了!嗳、对,就像那些帘子帐子、衣裳被褥什么的、都烧喽。一点儿别落下,好好儿的去去晦气,这屋里死了人,咱们一个院儿里,就怕这晦气传到咱们正屋里去,若是触了奶奶的眉头,就是你们该死!”
未几,人已转出外间来,扫眼便瞧见明珠二人,登时声调便扬起些许,“哟,大中午的,未必你是来送灵的?来晚了,人已经早早儿的就抬走了。”
瞧着满室的物是人非,像一下已流逝了许多年的光景,昔日富丽堂皇的厅室就成了蛛结萧条的筚户。明珠心内更加不好受,亦无心再佯作客套,直挂着脸未加修辞地问询:“我是来找宋知濯的,他在不在你们屋里?”
“在,怎么不在?”玉翡得意地笑起,跨出门来朝正屋遥遥偏首,“不过我劝你识趣儿些,这会子别去扰人,天大的事儿都先等一等。”
听出了她意有所指,明珠愈发觉得胸口发闷,却抱着一颗赎罪之心浅浅失落一笑,“那我就在外头等等吧,请去传个话儿,就说我找他有事儿。”
“那你就且等着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直直的一个游廊上,是玉翡意气扬扬的裙衫。明珠静看一瞬,就朝青莲望一望,抬步跟了上去。
二人停在长廊的拐角,抬眼便是那轮满月的棂心窗,圆满得没有一丝残缺,上头糊着一片鹅黄的茜纱,似乎昭示着里头温暖和美的一切,在这凉雨丝丝的天地间,是那么诱人。
明珠的眼便被引诱过去,死死地盯着细纱的密孔,想透过它们,瞧瞧里头是怎么样一副暖玉生香的画面,却只瞧见烟袅濛濛的一片影。
那些高矮层叠的案、整齐排列的椅,拼凑出明珠一颗七零八落的心。尽管什么也瞧不见,她仍旧能想象,想象那些一男一女相爱的画面——无非是拥抱,亲吻,眼对着眼、鼻架着鼻的耳鬓厮磨,纠缠不清的水乳交融,亲密得好似难分难舍的彼此。她应该知道,她当然知道,因为那些是她历历在目的、每个夜里的空帐中一遍一遍回忆着的甜蜜。
良久,她将酸涩的眼拔回来,酸涩的鼻深吸一口气,却不大管用,眨眼的功夫眼泪仍旧似泄下的山洪,摧毁隽丽青山,沧海变了桑田。而廊檐外阴翳翳天空下扬洒的雨,淼淼杳杳的雨,目及处,点点心灰,残红断绿。
不知是哪一滴雨或是哪一滴泪坠地无声,惊醒了宋知濯。他猛地睁开眼,在晦涩的帐中环顾一圈儿,最后就望见躺在他手臂上的娇嫩美人儿,只觉半雾半烟、似梦非梦。
很快,他抽出自个儿的臂膀,撩开帐下床。淅索套衣裳的动静将童釉瞳吵醒,揉着迷蒙的眼撑起身,就见帐外火急火燎正扎着玉带的一个身影。两个时辰前那些混沌画面又使她脸红心跳起来,忙掣了被子掩住胸口,撩开帐子,欲语先羞,“知濯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软娇娇的声音将宋知濯唤回头来,便瞧见两片粉绡帐中国色天香的脸,桃红杏艳,绿水浓波,收尽世间颜色。
可这一霎他只觉一颗心一半是被抛撒在外头的风雨中、一半在油锅里煎着,无端端六神无主得很,哪还有功夫欣赏这人间绝色,只垂着眼拨正了玉带,“我去你奶奶那儿一趟,我去瞧瞧她。”
童釉瞳丹霞绚烂的脸上僵一瞬,复又弯着眼笑起来,“外头好像还在下雨,我叫个丫鬟替你撑伞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用了。”
话音甫落,人已是没了影儿,童釉瞳望着窗外模糊的天色,恍觉一个早上似如光阴十载,历尽人间悲欢,与一场失落……
那厢宋知濯奔出门去,一颗心骤紧复酸,惴惴跳个不停,心慌得连伞也不及拿,随意在廊下掣着个丫鬟急问:“这一早上,你奶奶来过没有?”
那丫鬟见他一脸焦躁,眼睛似要烧起火,唬得不知怎么好,瑟缩着肩慌答,“奶奶、奶奶就在屋里呀,爷不是才由屋里出来?”
“我是问大奶奶!我是问明珠!”
“明珠……,来过、好像是来过,来时爷还在屋里,她就在廊下等了小半个时辰,就走了。”
这话儿恍如一声惊雷劈下来,蓦然使宋知濯只觉自己身在断头台,头上悬着一把寒碜碜的大刀,诛殛的是他的心。随后,他慌不择路的奔出院儿去,与他平日里跄济的步伐判若两人。
待他掮着满肩头的雨与汗停驻时,只瞧见了两扇紧闭的院门,便更加急火攻心,握了拳头砸上去,“开门、开门!给我开门!明珠、明珠!小尼姑!……”
连砸连唤几十下,门后方传出一个怯懦的声音,“爷,您别敲了,不是我不给您开门儿,是奶奶不许。爷回去吧,下着雨,等雨停了或许奶奶消气了就给您开门了呢?”
“你给我打开!我进去了,你奶奶就不生气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爷,您就别为难我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开这个门儿啊。”
他加了几分力,将门砸得满院惊响,还有他的声音,不安地穿透了整堵院墙,“小尼姑,你给我开开门,我有话同你说!你生我的气,就当面打我骂我好吗?你不要这样,你不要不见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儿,我没做什么,我就是乏了,就在床上躺了会儿……。”
明珠就站在廊上,犹似花间下、泥地里那些被雨催颓的凋敝残香,永远没有应答。
隔着茫茫雨帘,门外的声音稍顿一下,又复起,“今儿在司里,我天不亮便起来忙公务,后又听见说周晚棠死了,我便匆匆忙忙赶回来,等办好她的事儿,我真的累极了,就近就在童釉瞳屋里睡了会儿。你大概也晓得,童家垮了,她父亲被问斩,这案子是我们宋家督办的,我得给她交代。就是说了几句话儿,别的真没什么。”
他的声音像坠入无底深渊,没有回音,他更急起来,雨水浇不熄的燥火烧在他的胸膛,“我原是想回来瞧瞧你的,但见她哭得那样儿,我就多留了会儿,你瞧,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小尼姑,给我开个门儿,咱们当面说成吗?总不好就叫我在雨里站着吧?”
“你生气也好,总得给我个解说的机会吧?哪有就将我关在门外的?”
“我知道错了,求你开个门,我负荆请罪!”
“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开开门。”
“求求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些谎话与真心、忏悔与祈求尽数石沉大海。万籁静寂中,只有雨丝丝缕缕地落在他的发间、肩头、背脊,湿漉漉地挂满一身。
最终,他的怒火伴着他的绝望徐徐升起来,“好,我承认,我是不清白。可她是我的……,我凭什么就跟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在你面前抬不起头?”
“小半年了,你就老是抓着这点儿小事不放,我到底怎么了我?!”
“成、就算我是犯了滔天大罪,我以死谢罪成了吧!”
……
明珠无泪无色的脸别过,旋身进了屋内,任凭雨如何下、任凭他再说些什么,整个阴沉晦暗的浮生被她抛至脑后,就像某些时刻曾被他们的拥抱一齐抛在身后的乱世。
而她唯一的言词就只是出口即碎的经文,与空谷余响的木鱼,笃、笃、笃……,撼天动地。
绵绵细细的雨在日落之时渐收,翳云散开,西边露半个太阳,将璨光撒向一条官道。两匹马的狂蹄溅起泥泞,沾污了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年。
前方再二十里就是京城,而后方是浴风的大嚷,“爷!就快到京城了,咱们歇会儿吧!马连跑这些日,恐怕也受不住了!”
长吁一声后,两匹马相继停下。宋知远捡了就近一棵大树,将马栓上,回首远眺,只见蜿蜒驰道,茂叶复穿,悠悠长路,不见来人。他方把心放下,剔一眼浴风,“你去找些草喂马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该喂了,这马连着跑了好几天,咱们连驿站也不敢歇,带的料早就吃完了。”
浴风满是黄泥的黑靴踅入一边的茂林中,渐行渐远。宋知远则捡了一块较为干净的大石撩衣坐下,仰头便是参天的树与斑驳的天。残照金红红地穿过树罅,落在布满苍苔的山野。
他只觉周身疲乏不堪,没由来地便想起婉儿胖乎乎的手,总是在这种时刻搭在他两个肩头,轻重缓急格外有分寸地替他揉捏,舒服得直令他闭上了眼。
他果然闭上了眼,眼前又是明珠弯弯的眉眼,皎月繁星聚在她的瞳孔,然后,她对着他媚迭迭地招招手……
疲乏似乎一霎便消散,他深嗅一口气,嗅见了潮湿洇润,百草芬芳,但下一刻,便仿佛嗅见了淡淡的血腥味儿,而他幻想中肩头的手,似乎变成一个锋利的薄片子。
他猛地睁开眼,刚要侧目,即见寒光一闪,项上架着一把带血的刀。随之,一副粗粝的嗓子由身后响起,“小宋大人,躲了我们这么多天,没想到会在这荒山野岭相逢吧?”
宋知远的背脊僵起,半寸不敢挪动,声音颤颤地响起来,“你们是谁?”
“你不是猜到了才躲着我们的吗?这会儿又跟我们明知故问。”
身后似乎有两三缕极轻的呼吸,宋知远料想他们是三个人,却不敢回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小宋大人就爱个明知故问,这个我想你也猜到了,我们来传你大哥和二哥的话儿。大将军要我转达‘心有不忠、不诚、不勇,当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话音甫落,又想起另一个沧桑的声音,“你二哥要传‘行有苟且、偷奸、藏诈,该杀。’”
137.?葬礼?漫长的告别
新雨洗净晴空,林皋弥散浓浓水烟,障掩着这样一个湿淋淋的世界。乌金将坠不坠地挂在西边,几如一个将断未断的明天。
茂林苍苍,大石上的宋知远已经吓得面色铁青,筛着身子,一双眼如寻求救命稻草一般朝浴风消失的方向望去。显然他身后的人察觉了他的眼神,吭哧一笑,“小宋大人别瞧了,你的人已经死了,否则你以为我刀上的血哪里来的?”
闻言,他似乎就感觉到肩头的衣衫被一种黏腻腻的水分浸湿,随之他的面庞亦被另一些黏腻腻的什么给湿润,“求、求几位饶我一命,不论你们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
“小宋大人就没听说过?我们是先太子的暗卫,只对先太子与儃王殿下尽忠,不为其他任何东西尽忠,就算是圣上,只要儃王殿下有令,我们一样会杀。”
渐渐的,宋知远一副七尺之躯如一摊烂泥,寸寸由石头上瘫软下去。他谨小慎微地转过身,就望见三位彪形魁梧的男子,均戴了黑纱斗笠,瞧不清长什么样儿。可他们背着残阳,犹似兜头压下来的几座山。
面对这样儿的肃杀庄严,宋知远两个膝盖软跪在泥泞中,沾了一身的绿藓与浆土,面上涕泗横流,大概早已顾不得平日里洁净的习惯,“求求你们放过我,是我错了!”他匍跪上前,掣住了为首那名男子的衣摆,搜肠刮肚地讨饶,“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回家便向大哥二哥认错,我跪在他们面前、我任他们打骂,只求别杀我,别杀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求几位好汉刀下留情!”满面乱布的眼泪鼻涕迷了他的眼,不仅吓破了胆儿,连一副嗓子业已被吓破,透出嘶哑的绝望,“你们不能杀我,大哥二哥与我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啊!他们只是在气头上,才下了这么个令,等我回去认了错,他们消了气儿,就不会杀我了……。”
“那是你们兄弟间的事儿,与我等无关,我们是受儃王之命而来,不杀你,没法儿回去向殿下交差。你有什么话儿,就尽早说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爹是当朝宰辅、国之重臣!如果他晓得了,必定不会饶了你们!你们放了我、啊?你们放了我!你们现在放我回去,我爹不会同你们计较……。”
他苦思冥想着所有能打动三人的话儿,伴着杜鹃泣血之声,反让人觉聒耳得紧。一阵风拂来,撩开了为首男子斗笠上的黑纱,露出一只无情的、不耐烦的眼,随之,他便扬起了刀。
血与风窣窣地响,在光阴斑驳的幽篁间。宋知远以为他在死去的那一刻会回想他的一生,譬如他的娘亲、父亲、或者明珠,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的过往……
事实上,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感觉由他的颈上汩汩涌出了他一身的血,随着生命的流逝。故而他唯一的想法是用手捂住伤口,维持这个徒劳的姿势,直至慢慢地,呼吸停止。
很久很久,他的眼直瞪着前路,云开雾散的前方,是京城,是他再也回不到的家。
当这则死讯传回宋府时,已是半月之后。彼时宋追惗忙碌的英姿刚蹒过太湖石,听见晚莺桥噎,雁过碧空。而庭前是花谢花飞、年复一年的秋意与孤寂。
甫入廊下,恍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回首瞧见孙管家提着衣摆踉踉跄跄狂奔而来,近身便跪在了廊下,“老爷、老爷,不好了!”孙管家向来十分稳重,由他口中说出的“不好”来,必定是惊天大事儿。
眼下已是夕阳近黄昏,寸光寸缕裹着宋追惗黛色的襕衫,他却似不急不慌,慢悠悠旋踵过来,“什么天大的事儿,叫你也慌成这样,说清楚。”
“京东路衙门来人、”孙管家吞咽一下,干瘦的面颊写满忧患,使之深额紧蹙,“说是在城外二十里远的官道上,发、发现了咱们家三爷的尸体!”
细而又细地,宋追惗身子晃了一下,年轻的面庞是浓浓的春寒料峭。缄默一晌后,那一丝慌乱已从他眼中剥离,仍旧是持重的冷静,“谁发现的?怎么发现的?你仔细说给我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才刚京东路衙门里来了人,说是有由官道上进京的一家商户在途中发现了两具尸体,衙门里出了人去查探,后就在尸体身上查出了三爷的印章,他们一刻不敢耽误,忙叫人到咱们府里传信儿,后头人便将尸体送回来。”
“人是怎么死的?”
“说是在一个山崖下发现的,仵作说,想是那日下雨太滑,三爷的马途径那里,不慎滑下了山崖,大约是给摔死的。”
“大约?他们就是这样办案子的?”
“老爷,仵作检验到三爷项上有刀伤,可没有您的令,衙门里不敢轻易动真格儿的查,只敢先将尸首运回来,您说要查了,他们才敢往深里查。”
最终,残阳与宋追惗一齐沉默下去,廊庑内亮起百灯,照清了含混的夜。
宋追惗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书案后头,靠着宽大的折背椅,深吸一口气,“叫他们先将远儿送回来,别的,不用他们管了。你出去吧,再叫人传濯儿书儿过来,就说我有话问他们。”
未多时,月冷秋深。父子三人在各自繁忙中聚首。二人立在厅上,宋知濯下颌上一片青碴,目中精光像是由废墟中垒出的盛世,耗光他仅有的、尚存的精力。
宋知书则更是更加无精打采,整个身子疾速消瘦下去,苍白的面颊下虚浮着纵/欲的疲惫,欹斜的身子似乎三魂少了七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二人请安行礼后,宋追惗并未让座,只将手中一本公文冷掷于面前髹黑的案,剔眼睃他二人,最终落在宋知书有些枯瘦的身形上,“书儿,我先前叫你写信给你三弟,他可有回信?”
俄顷,宋知书的眼方迟缓对过来,有些虚弱地疑惑,“父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信去了后,老三没回,我也没问。”
与宋知书的装傻反行其道,宋知濯竦然望过去,嗓音始终平和,“父亲,是不是三弟出什么事儿了?”
支摘牗后升起一轮圆月,冷辉踅入宋追惗眼中,折出可探人心的目光,“你们三弟死了。”望着二人相继错愕的神色,他拔座起身,绕出案后,“你们这么惊讶做什么?难道你们就一点儿不知道?”
他似乎别有深意,宋知书心内鹘突,却是满目痛惜,眼跟着他慢跺的身躯游移,“怎么会呢?父亲,三弟不是在兖州好好儿的?怎么好端端就死了?!我看,必定是被什么奸人所害,只怕就是兖州那些贪官污吏!他们大概是怕三弟这次奉旨去赈灾、实则是查处他们的贪墨案情,于是便想着先杀人灭口。简直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动我宋家的人,父亲,不如叫我去查此案,必定查个水落石出,叫那些奸人给我三弟偿命!”
至此节,宋追惗反而轻笑,将含刀的眼睇向宋知濯,“濯儿,你觉得你二弟说的有没有道理?你心里是如何想的,也说给我听一听。”
可恨的风萦入厅中,不知哪里发出的簌簌细响,在沉默中如颤动的一颗良心。有一刹心痛滑过宋知濯的面颊,到底却不知真假,“父亲,我想二弟说得有理,如果父亲怀疑三弟的死因,不如就派二弟去查个真相出来。”
所谓“真相”,无非是兄弟相残,手足互害。宋追惗已蹒至他们身后,冷的眼、硬的心将这两个背影细之窥探——他们挺阔阔的肩、顶天立地的脊梁、山峦叠嶂的侧脸,都是千百个漠然的自己。
他似乎没有过坚的立场去追责,只把嗓音沉一沉,重又踅回案后落座,“你们兄弟间,从小便不大亲近,其中有多少内情是我不晓得的,我也不再追问。但乾坤有明,你们需无愧自心。远儿是我的儿子,你们也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他好,也同样希望你们好。”顿一瞬,他的眼飘忽致远,望向远在二人身后的侍女台屏,半叹半悲,“我这一生,就只有你们三个儿子,如今远儿没了,我迟早也是要躺到棺材里去的。从此这世上,就只有你们彼此是彼此之至亲,我希望,今日之事,以后永不会再发生。”
二人将眼抬起来,望见两岸璀璨的烛光间,是他入河入海的残年。宋知濯倏然觉得,这位永不会老的父亲,此刻格外陌生,陌生得只如一个普通的“老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经意间,这场诘问追责在一层蒙蒙不清却饱含深意的对话中含混过去,繁星转眼成碧空,冷月又成了秋阳。就在宋知濯以为他已经逃过了父亲的谴责后,他迎来自己良心的谴责。
京东路衙门很快便送来了宋知远的棺椁,为了讨好宋家,他们特意用了上好的迦南木棺材。一口漆黑绘红的棺材被摆入宋府的大宴厅,彼时雁字又成行,是光阴里归来复去的离殇。
最终宋知远的死因在宋国公的默认中被定为“不慎坠崖、因公殉职”,圣上念其宋国公之劳苦功高,特开恩追封宋三子为从三品开国候,以开国候之礼举丧下葬。
棺木并未封死,只等亲眷瞻过仪容后再订封,敞开着盖儿安静地躺在一片金阳中。俄延一晌,宋追惗渐渐靠近的步子止在半丈开外,最终又旋回身,朝身后二人摆摆袖,“我就不看了,你们兄弟二人去瞧瞧。”
宋知濯只是纯粹听命地、僵硬地靠近棺椁,他以为他的心在面对这些奇妙的血缘或是权利纷争时,已经足够心硬了。
可不是的,当他看到那一张脸,苍白的唇、陷落的眼、像抽干了血、又或是凝固了血的脸,就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稚嫩又胆小的幼童,躲在他身后祈求他为其遮风挡雨的怯懦。点点碎碎的片段蓦然如一只干枯的手锁住了宋知濯的喉头,使他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心惊。然后整个清晨,他都陷在这种心惊中瞧着各主事管家领着一众仆从忙开。
不过半日,整个宋府已散开一片霜白,各式大幡、小幡、飐飐缠绵,于天地之间引一个不归魂。大宴厅屋顶上搭设布棚,一殿一卷用于来往官员亲眷们吊唁。府门外的丧鼓很快便递嬗响起后,便有众多仆从来往奔波迎来送去。
直到客行渐缓,明珠一抹白影方由残阳下荡来。看到她的一刻,宋知濯就似瞧见了孤海的浮木,一伸手,就想够住这总能使他心安的一个人。
他想靠近她、用她神佛一样的从容抚平自己慌乱的心神。不想她却刻意避开了身,连带着将一双冷漠的眼亦从他身上抽开。眼瞧着一片艳菊拥着明珠就要走远的身影,宋知濯只错愕一霎,便两步追上去,掣了她的手,“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今儿就别跟我闹了行吗?”
整个府中处处飘白,明珠亦不例外,白的软绸掩襟褂、白的罗裙、鬓边一朵小小的白绢花、白的面色。髻上却有一根碧蓝的细玉簪,如白雪皑皑上的一点碧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十分平静,不再同他声嘶力竭地争吵、或是面红耳赤地对峙,只是抽出了自个儿的手,“你才是不要闹,今儿是你三弟的丧礼,有什么话儿,等过了这些日子再说吧。”
她睐一眼远处人影憧憧的院门,作势就要错身而去,又被宋知濯掣住。他俯睨着她,满目俱是急躁不安,“就为了童釉瞳,你同我闹了多久?她就那么重要吗?你不是向来目空一切,不争不抢吗?怎么偏就在这事儿上同我过不去?”
“我说了,有话儿过后再说,今儿是你三弟的丧礼。”
红叶黄花秋意晚,她的眼却比秋意还凉。宋知濯冷不丁即被这凉意蜇了一下心,愈发浮躁起来,“什么丧礼不丧礼的,与我无关,咱们就在这里把话儿说清楚!”他顿一下,两个手由袖中伸出,就要去托她的手,“别生气了,往日是我说话儿太重,我也是一时急火攻心。你也不是不晓得你自个儿,说话句句戳得人心肝疼,我吵不过你,才说了那么多气话儿,我不是有心的,你就别生气了。”
言轻语浅地,仿佛他们只是闹了个小小别扭,抹杀了明珠半年辗转难眠的时光。然而明珠只是极轻地笑一笑,垂下了眼,“宋知濯,我不是为了同你吵架生气,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光景?”
“如今什么光景?”宋知濯一寸寸追着她的眼,生怕错过了一丝可能发生的变化,“不过就是夫妻绊几句嘴,再平常也没有了,这有什么的?只要我们以后不吵了,同原来就还是一样儿的。”
惊起风,满路飞红穿柳渡荫,一场春梦乍醒。明珠洁白的裙飞扬在万花丛中,将头缓缓摇一摇,“不一样,从前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再坏的人、再难的事儿我也永远不用担心,因为我知道我们会永结同心,生也好死也罢,我们的心总归在一处。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你的心里装了许多东西,前程、仕途、至高无上的权利,你可以为了这些与童釉瞳纠缠,那么总有一天,你会为了这些做更多的事,可能是更坏的事。”
他讨好地笑一笑,笑容掩饰了他胸腔内砰砰的心慌,“你瞧你,尽是瞎想。世间男儿,哪个不追求功名权利的?我这样儿也没什么错啊,我猜,你一定是想我就要为了这些抛下你的?……我看,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童釉瞳,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再去她屋里了,好吗?”
寒蝉消半,偶尔长长地嘶鸣声中,明珠从没有退避,盯着他像海一样瞳孔。这一霎,她忽然就不难过了,由衷地笑一笑,“现在实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过了这些时日我们再谈吧。”
她旋裙而去,在宋知濯僵住的笑脸中像一只孤雁蹁跹入那人来人往的院门。他倏然泛起猛烈的鼻酸,犹如两三岁的时候目送母亲的棺木缓缓沉入一个巨大的黑坑——还不懂悲伤是何物,就已被凶悍的悲伤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一副小小的身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南去的雁在顶头一片碧空旋过,飞花亦零落,复来复往的春秋,就如灵前来了又走的人。而那个蹲在棺椁前,正往火盆中投放冥钱的弱柳身躯是明珠唯一相熟的。
她走过去,由身侧的丫鬟手里接过一沓金箔纸糊的元宝,睐目望向身边儿的人,声似烟轻柔,“二奶奶,好些日子没见了。”
楚含丹同样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绢花儿,正好与明珠的绢花并头,乍眼一瞧,真似一对儿姐妹花。她笑了,有一种饱经沧桑的风韵,“是好些日子不见了,算一算,还是上回清明咱们碰过面。”
“可不是?”明珠手上维持着缓慢的动作,盯着盆内高涨的火舌,“都好几个月了,你可好?二爷可好?”
火光同时跃在她二人眼中。楚含丹稍侧过脸,以一种平和且嘲弄的目光凝着她,“好、都好,大奶奶也关心起我们来了,真是奇事儿。”
“算不得什么奇事儿,论近,我与你和二爷也算亲戚家人一场,论远,咱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处了那么多年,也算老相识了,多问一句,也算不得什么吧?”
笑一笑,楚含丹的眼避回去,垂眸中便褪去了那些嘲弄。说来也奇,她恨了明珠这些年,如今寥寥几次见面,恨意一次比一次消减。大概是因为听说她的日子也过得不如人意,从前那样儿恩爱的一对儿有情人如今也落得个唇刀舌剑,使她心内欻然就好受了许多。
盆里金黄的火光颤在这两张“同甘共苦”的面上,眼神偶然的碰撞中,她们就都原谅了彼此的过去。直到将手中金箔纸的元宝烧完,楚含丹方软软地回问一句,“你呢?你好吗?我虽好久不大出来走动了,却也听说,你被宋知濯冷落了半年,真是不知道你这日子怎么熬的。”
澄澄的火光里是明珠温暖的笑容,她亦将手中最后一个“元宝”丢入火盆,两掌相搓一搓,搓去了那些滞留在手上的金齑残粉,“日子还那样儿过,该吃吃该喝喝,只是心里有些难过罢了,倒不至于天会榻下来。”尔后,她撑膝起身,和煦地、温柔地笑着,“二奶奶,我走了,你好好儿保重身子。”
未及人答,她的裙已经如月华下的水莲花荡开,走向了洒满秋阳的人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永远留在楚含丹心内的一副画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她从来不是恨明珠拥有宋知濯的爱,她是嫉妒她——明珠竟然顽强到这个残酷的人间也拿她毫无办法,纵然雷殛电劈、荆棘载途,她仍旧能步履维艰地走过这寸寸焦土,步入柳暗花明的新世界。
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儿了,眼下,楚含丹只是忍着莫名的鼻酸,踏入另一条她唯一能看得见的,日暮途远。
倏而红叶辞树,艳芳离枝,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柳风后絮1,这是仲秋。
连着半月的丧礼,宋知濯与明珠偶尔在灵堂碰面,但他已不再主动搭讪,更不提那些讨好求饶的话儿,反见了她便避走东西。倒不是他的耐心耗尽,而是那日明珠的笑颜与背影都隐隐令他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见过她的眼泪,聆听过她刻薄尖利的骂语,与她相争相闹,这些都不算什么,他知道他们终会克化掉这些不好的零碎,她会原谅他,因为她的爱一向就十分伟大。可当她不再掉泪,由衷的笑起来,他便隐隐感到,她的确原谅了自己,却是像原谅她人生里所有不好的过去一样,笑一笑,再踽踽前行。
故而他一点儿也不敢给她时间或机会说出那些令人绝望的话儿,他只能躲着,躲到殿前司内、躲到千凤居内,躲到那些春意阑珊的旧梦里,然后就不用面对她善良的残忍。
俗语却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日,他独在千凤居的书房内,正仰在椅上发怔,就听见廊下似乎是玉翡飞扬跋扈的声音,“你又来做什么?你这人,怎么专挑爷在家的时候来?平日里也不见你来请个安,忒没规矩了些!”
下一瞬便是明珠柔柔的圆润声音,听得不大真切,“我来找宋知濯,没闲功夫同你瞎扯,烦请你让一让,我有话儿要同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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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38.?珍重?前面是汹涌人海
艳秋的碧空下,是清清静静的千凤居。自打周晚棠死后,大大一个院儿剩下全是童釉瞳的人,自然彼此和善几分,聒噪亦减了几分。
廊檐的影隔出了两个天地,明珠站在高阳中,玉翡则在一线之隔的浓荫里。因见宋知濯近日对明珠避走不及,玉翡心中颇有些志得意满。挺着二两胸脯,一阶之上似讥似嘲地睨住明珠,“你说要见就要见?爷有多忙你又不是不晓得?爷眼下在书房里头,别说你,就是我们奶奶也不敢轻易打扰,你纵有天大的事儿,也只给我等着!”
明珠正要回嘴,却见童釉瞳踅出门来,冰雪肌肤、红馥香腮,穿着殷红的对襟褂,扎入牙白月纱裙,浑身似一颗烂熟红透的樱桃,散发着诱人的、浓郁的香甜。
而明珠则是淡薄梳妆,浅靑蕙草,仍旧是金秋里的一抹春意。见到她的一霎,童釉瞳扶门而出的脚步在裙下顿了一瞬,仿佛这一顿,便摺起了那些对明珠的嫉妒与羡慕。
她走近后,极其甜美地一笑,“明珠姐姐,真不是哄你,知濯哥哥在书房里头困了一天了。要不你进屋来等,我叫丫鬟去瞧门儿告诉一声?正好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备好香茶,咱们说说话儿好不好?”
到如今,明珠望着她胭脂揉雪的脸,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羡慕、同情、怜悯杂糅成一股相识不如不识的怅然。她微张了唇,正不知是应是拒,便听远远的侧面,另一间屋子打开,是宋知濯拔地千里的身姿。
他两个手把着门,面无异色地眺望向明珠,“有什么话儿,进来说吧。”
随后,他旋身进入阴沉沉的屋内。明珠牵裙而去,甫进屋,见他已踅到大书案后头的扶手椅上坐着。待明珠将两扇门阖拢回头后,才瞧清他的脸,下颌一片浅浅的青,似一片灰蒙蒙的乌云,他的眼睛蕴着一片水雾,半散未散。明珠翕然发现,他有些老了,鬓上已生了几丝白发,振地的气度已经老得像一个似乎永不会出错的中年帝王。
明珠倏然有些心酸,垂下眼眸,一霎又抬起,像是说笑话儿一样先笑起来,“你知道你坐在这里像谁吗?……像你父亲。我记得我头一回见到他,是那年在祠堂,他好大的气派,唬得我胆战心惊。如今乍一见你,就像当年第一回见到你父亲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扶手椅后头是一片书海,高而阔的书海。里头记载了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讲解了诸多圣学道理。宋知濯在这些几千万的文字里学会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甚至也学会了行军打仗、玩弄权术。
可他此刻很想很想有一本书能教给他,如何使一朵花不凋谢、如何挽留住一只薄翼彩衣的蝴蝶。
但先圣诸君,没有书写这个道理,他只能独自面对她的道别,以一颗即将停跳的心。
很久,他用一副沙哑哽咽的嗓音发出声,“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我要走了。”明珠垂眸一笑,就坠下了一滴泪,“我要走了,来跟你告别。”
寂静中,宋知濯听见了什么在碎裂。他缓缓垂下下巴,涩涩的眼睨向字海文山的书案,“为什么?就因为童釉瞳?”他的声音哽一下,带上湿润润的水汽,“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她,若你是因为吃醋,我以后不见她就好了,我以后永不踏进千凤居就好了啊。”
“不是的、不是的,”明珠带着些急色,否定了他的一切猜想,“如果是因为童釉瞳,我至多不过是生一阵子气就好了。我要走,是因为、是因为,我变了,你也变了。”
她冰雪聪明的眼酽酽望住他,如雾如烟,蕴着一些浓情淡似无,“我记得我刚到你们家,你也不会动弹,吃饭、穿衣、洗漱、沐浴,衣食住行无一不是靠我,我却从没有抱怨过。其实我很高兴、很高兴能照顾你、能帮到你。我从小由扬州到京城,一直是孤苦无依,没有父母亲人,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不是没什么用?好像这个世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自打遇见你,你需要我的照顾,你喜欢听我说话、听我念经,我说的笑话儿你会笑,我唱的曲儿你也喜欢。一样的,我也会担心你的安危,记挂你的温饱,关心的烦劳与忧伤。人海茫茫,能有这样一个人令我牵挂真是好……。”
泪珠由她眼中坠下来,是无数喜悦与伤悲一齐汇集而来的眼泪,她笑着,没有一丝怨恨,“可这几年,你早就已经不是十九岁了,你需要的也不再是一餐饭、一件袍、一张带轮子的椅……,你越来越风光,朝之重臣、国之栋梁,这没什么不好,我也十分替你高兴。你曾说过,你想要出人头地,靠你自己,让你父亲对你另眼相看,这也没什么错儿。可你现在自己瞧瞧,你已经不止满足于此了,你的欲/望越来越膨胀,前儿你要你父亲另眼瞧你,于是你出生入死,孤注一掷;昨儿你不想受童立行摆布,于是你布下天罗地网,这张网里头困死了多少人?就连童釉瞳也因为你没了父母亲人。那明儿呢?你又会生出什么更大更远的欲/望?你手上握着千军万马,或许明儿皇上稍有不对付,你是不是就要起兵造反?民生天下,是不是要因为你血流成河?”
宋知濯含泪的眼沉沉地死盯过来,固执地咬着牙,“这有什么错?自古来男儿为国为家立下丰功伟绩,便少不了流血丧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当然也没什么错,我虽未读过多少书,但是我也晓得这些道理。”
明珠温柔地笑着,指端拨弄一下架上的笔,它们便缓缓摇荡着,“可我已经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我听不懂动你那些韬略,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杀那么多人。往后或许你会对我非常好,对我仍旧情真意切,可我就只能眼看着你慢慢成为你的父亲,像他那样冷漠无情,像他那样被你自己那些复杂的欲/望和仇恨吞噬,我却不再能照顾到你,我再也救不了你。”
他眼中闪过一霎的迷惘,攒紧了眉哀求,“你只要陪着我,留在我身边就好,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的。你可以就像平日里一样,好吃好喝的闲玩儿,困了睡一觉,烦闷了就去找你的青莲姐姐、沁心姐姐说说话儿。”
阳光由门上的绮纱内踅进来,为明珠的脸渡上金光,使她像一尊神佛一样,有着普世的、悲天悯人的闳光,“可是我爱你,我不能看着你变成一个原本你憎恨的人,我不能看着你走你父亲的老路。更何况,再这样下去,我们还会争吵,像先前一样用言语杀死对方,直到连多瞧一眼彼此都生了无限的厌烦。”
她倏而颓唐地笑一笑,睫畔扇两下,露出一双泪潺潺的眼,“我不想骗你,周晚棠与张太医通/奸,是我使的计,是我给他们俩下了药,她会死,是我一手造成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我原本不想害死她,我原本不想做这些事,青莲姐姐也在劝我,说与我无关,是她自个儿想不开。可一到夜里,我自个儿躺在床上,我就知道不是这样的,她会死就是因为我,不管我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也难辞其咎。你瞧,连我也变了,我已经不是最好的我了,我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最好的爱’去爱你。但我不想再变得更坏,我不想、不想拉不出你,反倒把自个儿也泥足深陷进去。”
眼泪逐渐融掉了一场静谧的告别,弥散开一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她仍旧在哭,只望着宋知濯,带着万千歉疚,“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女菩萨,我的爱没有那么无私伟大。”
鹃声四起,伴着她的哭声,抖碎了宋知濯的心。他曾想好的那些万不得已的计划一霎便崩塌在她的眼泪里,碎片里亦惨着他自己的眼泪,“这些日,我一直在害怕你想离开我,我想了许多办法来留住你,譬如让你身无分文、让你无处可去,再或者把你关起来。你无父无母,无权无势,你是再弱不不过的弱女子,我有的是一千种办法困住你。可我知道……。”
他慢慢踅出案后,站到她面前,哽咽无数,泣不成声,“可我知道,那样我才会永远失去你。……小尼姑,你没有做错任何什么事儿,不用自责。”他带着眼泪笑起来,一只手掌托起她的腮,“你一点儿也不自私,你像最伟大的一个君王照顾着我这个子民,你就是我的佛陀,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是我,作为你的信徒,是我不够虔诚。”
尽管她的泪眼仰望着他的泪眼,中间悬殊着一尺之遥,可宋知濯却觉得是他一直在仰望着这一尊普度“众生”的女菩萨,由她法力无边的爱里,驱散了从前那些苦难与孤寂。
可他此刻已深陷在另一片欲/海里拔不出脚来,而他的佛陀无量慈悲的心业已有些累了。就因为这样一种奇异的默契,他最后一次吻了她沾满泪的杏眼与浅唇,目送她为离开,去继续她自己的,一场修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很快,与中秋便只隔了两日,府中家仆纷纷忙开,由千凤居来来往往,呈报采买销账等杂事,又有各家礼尚往来应酬,全托了童釉瞳。童釉瞳亦是初次当家,颇有些手忙脚乱,幸而得玉翡从旁协助,这才万事妥帖。
脉脉秋水浸芙蓉、柳叶飘絮的大小径道上,人影丛脞。一双双喜庆的眉眼行至前,福身朝明珠问安后,又由她身边擦过。瞧着这一切,明珠只觉世上杳杳,人与人朝夕相对几年,却又难永远,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一股淡愁淡怅笼在她心甸,一晃,便到了张氏院儿里。目断处,蜂慵蝶羞,万紫千红。宝玲在廊下相望一笑,“奶奶来了?快进屋吧,老爷在里头呢。”
“嗳,”明珠弯着眉眼应声,未几已捉裙入了厅上,未见人影,便穿过细廊转入内间,就见宋追惗正欹斜在榻上看书。她捉裙上前,在罽毯上跪下,深深叩了个头,“给老爷请安,老爷万福万寿。”
稍时,宋追惗阖上了书搁在榻案上,亦端正了身子,“快起来吧。我听濯儿说,你要搬到城南的‘清苑’里头去住?在家热热闹闹的不好?”
明珠撑起身来,坐到了他就近指的一张折背椅上,乖巧地笑起来,“我这两年疏于礼佛,前些时候梦到我师父,说了好大框话儿责备我。我想着,府里终归人多,还是‘清苑’清净些。”
浓郁的乌合香由一鼎汉白玉炉鼎内弥漫出来,有些怡人的祥宁。宋追惗了然地笑一笑,端起一盏茶,却来不及饮,“你和濯儿是这么多年的夫妻,天大的事儿,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拦你。你若实在要去便去吧,我这里有些东西你一齐带了去,就算我这个做父亲一份心。”
“老爷,我自嫁到府上这几年,连个孩子也没有,于宋家实在无功,实在不敢再要老爷的赏。”
“不要多说。”宋追惗冲棂心月门外抬一抬手,不时便有两个丫鬟端了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上来,“你在府里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知道,先前你母亲在时,因着她那些小性子,你没少受委屈,若不是你,濯儿当初还说不清是个什么样儿,又替我操持府内琐事这一年,你是个好孩子。这些东西都是你们姑娘家戴的玩意儿,你拿去,就算父女一场的缘分。”
鹘突一霎,明珠拔座福身,倏然有了几分由衷的感激,“多谢老爷,老爷……以后请千万保重身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算跪别父母后,不出小半个时辰,青莲便张罗好几辆马车。其中四季衣裳、各色锦绸绫罗缎子单装了一车,由侍双领着侍梅同车照管;一些头面首饰及往前那些官爵夫人们送的礼又单装一车,由侍婵领着侍鹃同坐看守;再就是那些十分贵重的银子、玉簪金钗的梯己单装了一车,是明珠与青莲共乘。另有侍竹与侍画两个小的单坐了一辆。连着几辆宝马香车,就在秋阳茫茫下,驶往城南。
车窗外便是王孙吴候、人影憧憧的人海,车马喧天,红紫翠乡的万丈红尘似乎于明珠来说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她静看一瞬,将织金莲花的车帘放下,扭回了身。
正座上青莲正握着一沓票据细看,旁边是大敞着的一个小箱。明珠亦挪凑过去,瞧那些五花八门的票子,“青莲姐姐,瞧明白了吗?”
簌簌几声纸响,青莲抽出了几张票据予她,“你瞧,这些都是京城的铺子,最少一年也得有个万把的进项。再有这些,是几处田庄,一年也是四五万的进项。下剩的这些,有咱们清苑的房契地契,还有现银票,银票一共有五十万两,另就是几千的现银。”
听得明珠瞠目结舌,兜着个下巴将手上的票子匆匆扫过,“我的老天爷,这么多,恐怕我一辈子也花不完吧。”
“一辈子?就是四五辈子你也花不完!”
“宋知濯将这么多钱都给了我,他可怎么办呢?”
“你别替他愁,他有花不完的钱,来前他同我说了,也不敢太多的给你,怕你一个妇人家独在城南,被贼人盯上。若是有什么大的开销,再遣人回府去取便是。另已跟白管家交代过了,要他们留心看管院子。这话儿没错,咱们以后单住在那边,你千万留心些,可别招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我晓得,我晓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明珠坐回下首,复撩开帘子,街转几何,却仍旧是高阳复织,天地朗朗。清明乾坤中,倏地一晃神,就像在熙攘人群中瞧见了宋知濯——他穿着水绿的圆领袍,身侧是流淌的、人影汇成的大江大河,发髻上有长长的月白锦带被缕缕秋风扬起,几如是正要扬帆起航。
马车慢颠着,他们相错渐远的眼始终在遥望彼此。明珠笑一笑,泪就落下来。晃晃悠悠的节奏里,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安躺在流香静怡的帐中,宋知濯说她是他迟来的暖春。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她锦瑟烂漫的春意呢?正因为如此、正因这场相爱对她来说是神佛指尖盛开的宝莲花,珍贵得她不敢目睹它的凋谢。这是她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懦弱。
她嵌在车窗外的鹅蛋脸苦涩又动人的笑着,随后,就有一阵风吹来,红粉白絮一场秋,他们各自落如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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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张载《横渠语录》
139.?别后?别后是长秋
一帘红雨落花飞,莺慵懒蝶,冷落了芳菲,宋府即彻底陷落进萧瑟的秋里。与往年的秋没有不同,依旧是锦光入屏,满月的窗看似完成了一场圆满,可风仍旧由那些密密的孔里灌入,吹得人骨头发凉。
自打明珠走后一月,宋知濯更是早出暮归,但好在他每日都会回来。童釉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儿如此完整地拥有了他,每日天不亮他会由她的枕边睡起,夜里不论多晚,他亦仍旧会回归到她的枕畔,他们像一对真正和睦的夫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像。
可童釉瞳的喜悦只持续了起初那两天,后来她便发现每日回到她身边的,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她所爱的那个魂魄并没回来。偶时他回来得早了,会在书房里呆上半日,直到日头一寸、一寸地偏落下,月亦一寸、一寸地爬上夜空,他才会由书房里出来,倒在床上,倒在她身边,事实却是倒在无何他乡。他们甚至连说话儿都变得少了许多,多数只是她在唼唼不休,随后回应她的便是一阵微弱的鼾声。渐渐地,一点愁心上翠眉,她再也不能明媚地笑出来。
这日,玉翡不知由哪里回来,颧肌高高地耸起,仍挂着一副意犹未尽的笑脸。骤见她面上凄怨不消,脸色便正下来,“小姐,我的好小姐,怎么近来常是这样儿愁眉苦脸的?按理说,那个颜明珠离了府你该高兴才是啊,怎么还是不高兴?难不成是怕爷到那个‘清苑’去找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静候一霎,只见她悲怃切切依然,玉翡便落榻坐下,将一副干瘦的骨架振一振,云鬓上好几只珍珠花儿亦颤一颤,“你放心,我早叫人留心了,爷这些日子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衙门,要不就是回府里来,一遭也不曾往城南去过。自打那狐媚子走后,二人连个口信儿都没通过,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童釉瞳探起头来,眼斜掠过纱窗,望见廊下有湘娥红女绰绰的影,也觉得这一切也像一场虚浮的影,她仍旧抓不住他。
怔了半晌,她方才苦涩地笑一笑,“去不去找她都是一样的,反正他的心也不在我这里。”
“人在你这里就成了呀,”玉翡往她搭在榻案上的小臂拍一拍,语重心长,“只要人在你这里,心就迟早会回到你这里,怕什么?你看如今,整个府里头的事儿都是交到你手上打理着,一切不都在慢慢变好吗?我方才才同那些主事婆子们说完话儿,人人都夸你聪明伶俐、又夸你能干,没谁是不服的。除了厨房里那个赵妈妈嘴硬,倒都没什么好说的。”
她只扭过脸来,倦倦地应付着,其疲惫憔悴之态,再无少女之韵。恰时如意端上来一碟香煎藕、一碟腌胡瓜、另一碗牛奶豆腐羹,一壁摆放,一壁浅言,“这是依小姐吩咐,现叫厨房里做的清淡的,小姐快些吃吧,都这会儿了,连个午饭也不曾吃。”
童釉瞳瞥一眼那碟子香煎藕,欻然整个脸摺成一团,将头摇一摇,凤簪下三串珍珠流苏相互碰撞,“端下去吧,我吃不下。”
“怎么吃不下?”玉翡嗔怨一眼,执起象牙筷递过去,“拿着、快吃些。你这些时日老是这样儿懒怠怠的,饭也不好生吃,整日家不是嫌这个油大就是嫌那个太腻,你去镜子里头瞧瞧,人都瘦了一大圈儿,若说是‘秋乏’,这眼瞧着就要入冬了……。”
说到此节,她猛地将一个腰板直挺起,睐过眼来轻询,“你这个月是不是月信未到?”
如织如梭的光罩着童釉瞳有些苍白、迷惘的小脸,惶惶然将下巴点一点,“是没来,从前日子也不大准,怎么了?”
“哎哟我的苍天老爷呀!”玉翡猛地将两个手掌一拍,仿佛是什么天降大喜,“我的小姐,我的小姐!真是老爷太太在天上保佑,您这八成是有喜了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旁如意也乍惊乍喜地挨过来搭腔,“玉翡姐,这是真的?可有准儿没有?这要是真,那真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了!”
好半晌,童釉瞳才由她二人语中大大的欢喜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一张脸霎时羞得通红,“怎么会是有喜呢?我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算起来,你就是个新妇!”玉翡含笑复嗔,目中喜不自禁,“我说呢,你怎么近日总是病恹恹的,什么都像是不合你胃口,我还只当是今年秋天天气大,你才吃不下饭的呢,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喜事儿!”她将头一转,连声吩咐如意,“快去,让总管房里请个太医来诊脉,早点儿确诊了,咱们心里就只管踏踏实实地高兴儿!”
那如意欢天喜地奔出去,不到两个时辰,便将一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请了来,一探脉,果然是怀了身孕。直等太医领了赏出去后,玉翡又招来满院儿的丫鬟,排着队地发放赏钱。一时间整个屋子阴霾扫尽,满室喧阗起唱祝庆贺之声,和着瑞金脑悠远的香,仿似这一瞬的幸福便能持久绵长,整个千凤居都陷落在这憧憬的喜庆海洋。
直到夜灯点亮,宋知濯拖着倦态英姿回来。看到他的一霎,童釉瞳阴霾尽扫,饱含着期待与浓情的绿瞳迎着他的一副躯壳。她相信,等告诉他这个消息,就一定是他魂魄归体的时刻,没有哪个男人会不为他的血脉得到延续而高兴,尤其是一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她几乎是笃定地认为,从此,他也会因为爱着他的孩子,而爱着他孩子的母亲。
然宋知濯的脚步只是掠过了她,直落到榻上,整个半身靠向了黑檀背,眼就半阖起来,似乎非常疲倦。当丫鬟奉上茶来时,他方睁开了眼,端起青釉盏呷一口,对上了童釉瞳如痴如醉的笑颜,“知濯哥哥,你这些日子,怎么又这样忙啊?”
他又靠回去,盯着顶上的横梁,“近日定州有辽兵来犯,我与众位将士商议军情,恐怕赶在年下就有一场大战,故而忙些。”
颤颤的灯影遏然静下,稳定地照着童釉瞳一脸急色,“那你要去定州吗?”
140.?打算?浮世之欢
这样的夜,月明星稀,芳槛秋风,静谧得能听见花间的虫鸣。再适合不过说一些缠绵缱绻的情话儿,笼络着一个男人萍踪浪影的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宋知濯像是没听见,浓密的睫毛耷了下来,在他醉玉颓山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月牙。
对于他这样的走神童釉瞳已经见怪不怪了,却始终好奇,当他发怔的这些时刻,他在想什么?或者国家大事、或者阴谋算计,又或者,只是在想明珠,总之不大会是自己了。故而这一月,她对明珠的嫉妒水涨船高,嫉妒人人都在议论的、却始终不知真相的那些内情。
满府里都在说“瞧咱们大爷已经半年不到颜奶奶屋里去了,只怕是早就厌烦了”、“总听见他们吵,难怪会有这一遭”、“颜奶奶也是,好好儿的富贵日子不过,非要同爷吵什么?现在可好了,叫人第二回赶出去了”……
只有童釉瞳清楚,明珠不仅带走了大堆的钱财,也带走了他的魂魄。她暗自涩笑的功夫,便有一股热烈烈的血脉由她腹中涌起。
随之就使她遗忘了这短暂的失意,轻柔的嗓音将他的神魂重新唤回,“知濯哥哥、知濯哥哥,我有事儿要告诉你。”
她自榻上站起来,穿着一条蓝白相凑的十二破裙,上头是碧青的对襟褂,使她似一株水仙花那样淡雅,连笑容是淡雅的,却透着浓情与娇羞。在宋知濯疲惫的眼中,她步玲珑,细窈窕地走到他面前,执起他一直宽大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腹部,用一双不甚娇羞的眼睇住他。
直到很久以后,宋知濯的表现并不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欣喜若狂。他的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短短一瞬便平静下来,收回了手,“你怀孕了?”
笑容还滞留在童釉瞳失望的面上,她将头点一点,“这一个月来我不是胃口不好麽?什么也吃不下。今儿玉翡姐忽然就说是不是有喜了,请了个太医来瞧,可不就是有喜了嘛。”突兀地停顿后,她复又扬起了嘴角,“知濯哥哥,你高不高兴?”
四面烛台上耀眼的黄光照着童釉瞳,使宋知濯一丝不错地看见了她的喜悦、期待、甚至讨好。他很想表现出一丝丝的高兴,但是他满脑子都想着明珠那些道别的话儿。无可否认地,他的确是如明珠所说那样,渐渐长成了他的父亲,一位极不合格的父亲。
这令他无比举丧,他足够怀疑自己也没有资格做一位好的父亲。于是他的眼匆匆忙扫过她尚且平坦的腹部,极为苦涩地一笑,“瞳儿,你喜欢孩子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童釉瞳的笑意随即凝固在面上,接着,酸楚的泪滚烫了她粉桃一样的脸,“知濯哥哥,你这话儿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要个孩子吗?”
他拉过她坐在身侧,缄默半晌,最终说了实话,“曾经我十分想和明珠有个孩子,但面对别的女人,我没有想过。”
他下睨着她,是一个无情的、杀伐决断的将军,“我不想骗你。瞳儿,你还小,你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要付出多少,可我不能帮你分担,因为我没有能力去爱这个孩子,同样的,我也给不了你你想要的爱。”
她闪烁的眼泪晃了下他的眼,可他仍旧不避不退,继续用话残忍地割着她的纯真,“我同你讲过,我的心一早就给了明珠。你大概以为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我转眼就能忘记的女人。不,你不懂她对我有多重要,她是我心脏残缺的部分,她是我的‘善’,如果某一天我不爱她了,那么我就死了一半。所以你要想清楚,如果你很想要个小孩,那么你可以把他生下来,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富贵繁华的一切;但倘若你只是想用一个孩子来讨我的欢心、抓住我,那么这对你来说不值得,很不值得。”
字字句句是一把虔诚而锋利的匕首,横割着童釉瞳。她不是没有感觉的,只是当残忍的真相被剖开、被摆上台面,使她不能避、不能逃,只得被迫面对她的希望死掉后,冷冰冰的“尸体”。
累丸叠珠的眼泪似沧海繁星,一颗颗自童釉瞳的眼中滑下来,她几乎哭得快要断气,第一次“以下犯上”地捶打着他冷硬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跟说这些?为什么?!你就不能骗骗我吗?你就不能敷衍敷衍我吗?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已经嫁给了你啊!……”
直到她的声音被眼泪哽住,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徒劳无力的质问,宋知濯才扭过脸,如冰雪一般寒凉的赤诚,“如果我骗你,那才是对你不公平,我已经骗了你太多了。瞳儿,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周晚棠,我欠你们太多。但你要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人活一世,本来就有许多许多无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玄月如钩,钩着千丝万缕的烦难。直到童釉瞳的眼泪快要哭倒几面粉墙,他们仍旧没有得出答案。有的,只是几面烛光,齑粉澄澄地粉饰着太平。
这样一个太平盛世之夜,柳色颦娇,吁吁的呼吸喧阗了夜,细耳听来,两个声音是一种极其微妙的转合,透星点月的帐中,两个影子交叠着完成一场温柔而暴烈的起承。
宋知书半饧的眼睨着下面这张粉旭桃一样娇媚的脸,浮汗盈盈地腮像丰硕的秋实,又下瞥见他的胸膛抵着的,是更为诱人的脯子,笃笃答答地随着他的行动而颠颤着。随着他更凶猛的掠夺,那两片朱唇张开,似乎在呼救、求饶,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欢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纯粹的欢愉他可以在任何女人身上获取到,只要稍稍忽略心的空旷。直到蜡消融成了一个丑陋狰狞的形状,他翻躺下去,就又被这样的空旷逐寸吞噬。
而心满意足在慧芳的面上浮起,结成了一朵香馥馥的牡丹花儿。但很快,她似羞似臊的眼色被望见的一股殷红惊褪,“哎呀!爷,您流鼻血了!”
半撒的帐中,宋知书只是抬手横揩一把,凑到眼前看一眼,十分平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拿条帕子来给我干净就完了。”
窸窸窣窣地一阵动乱,慧芳缩下床去倒来一盏凉水,指端沾上一点往他后颈上拍一拍,“爷,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这个月都流了三回了。而且您瞧瞧,您这几个月来日渐消瘦,头里才入了秋,您就染了两回病,天气越来越凉,您就又咳嗽起来,这些时日愈发的严重,马上入了冬,还不知怎样呢,先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她带着几分小心窥他的面色,果不其然,这位跋扈惯了的公子将手一扬,洒了满床的凉水。他就坐在这些寒冷的水花中,剔着慧芳,“啰嗦什么?我再说一次,不许再提这个话儿,我的身子好不好,我自个儿不清楚?”
瞥一眼那些映深的水纹,慧芳倏然将心一横,咬着牙缩到床沿下头跪下。披着一件单薄的玫瑰紫氅衣,露出里头嫣红的肚兜,在秋末的夜,荏弱的骨头有些颤颤发抖,“爷,您就是打我杀我也好,我也不怕了!我还是得劝您,请个太医趁早来瞧瞧,要是拖成什么大病,岂不是不得了?即便您不在乎自个儿的身子,也想想我,您要是有个什么三场两短,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宋知书苍白的面颊上坠下来几滴汗珠,透过两片帘的罅隙睥睨着她,无情的唇一启,扬起个寥落笑意,“我死以后,还管什么天塌地陷?别跪着了,去把褥子换了。”
“爷!就请个太医来瞧瞧吧!您要是怕人知道您身子不好,咱们就悄悄的请来。”
他倒回枕上去,干涩的眼盯着帐顶,“别啰嗦了,将你的药拿来给我吃几颗,我照样生龙活虎。”
慧芳怔一霎,立时有些胆怯,“爷、爷说的什么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就是你日日给我吃的药?”他横臂撩开帐,见慧芳发抖的肩,倏而一笑,“你别怕,我又不是要罚你。你那个药效果甚好,你瞧我,甭管身子骨多弱,吃了你的药,照样能在你身上效犬马之劳。快去,再拿些来。”
闻听此节,慧芳将一颗心仍旧放回肚子里去,只是看他面色到底不好,亦不敢放肆,“爷,还是算了吧,折腾了一夜,也该歇着了,那药虽说能强壮精神,可也不是仙丹啊,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要紧。”
“不瞧太医,”他将手摆一摆,眼转回去,似乎瞧见青灰的纱帐成了一团烟云,承载不住他的一梦,“太医能救得了我的命,也救不了我的魂。你的药能救我的魂,快去拿来,你不是想生个儿子吗?去拿了来,咱们好抓紧生个儿子。”
慧芳望着他仍旧十分英俊的面庞,一颗春心旋即便落入这暗香流动的夜,那些谏言则被风一散,四下飘零。
红粉飘零至燃着孤灯的北廊下,伴随着一种靡靡的香扑入窗。楚含丹呆呆地望着月,心中所念为一场空白。宋知远的死、明珠的走似乎都对她没有多少影响,她是乱世的飘蓬,只心系着个人的前程与安危。
“小姐,你在想什么?”
对过响起夜合忧心忡忡的声音,楚含丹望月的眼收回,对着她笑一笑,“没什么,就是发会儿呆。夜也深了,你去把床铺好,咱们快睡吧。”
夜合刚挪起来的裙顿住,一霎又坐回去,“小姐,你还天天跟没事儿人似的,怎么就一点儿不操心?如今虽说不再禁你的足了,可爷仍旧一回也不往咱们屋里来,你不怎么就不着急啊?照这样儿下去,你这紧巴巴的苦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呢!近来我瞧,那慧芳竟然夜夜睡在爷屋里,要不就是爷睡到她屋里,两个人一晚上也不曾分开过的,他们好成这样儿,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啊?”
烛光在她的面上急躁不安地抖动,楚含丹却是如月一样的静怡,半点儿也不见着急,“慧芳服侍了这么些年,也该让她常常甜头,且随她去吧。”
“你让她尝甜头,她可让你尝了吗?明明说好了叫她在爷面前说两句好听的,我看她压根儿就不会帮咱们这个忙!倒是小姐白陪了多少笑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这丫头,怎么如今比我还急起来了?你瞧我可急了?”
“不是我要急,我给小姐算算帐。小姐自打到了这屋里,往咱们府里送回去的银子就越来越少,后来索性连咱们自个儿好吃好喝的都没有,更别提往家送去了。今年中秋,不过是总管房里按分例送去了些礼,小姐一点银子都不曾补贴过,咱们夫人还特地叫人来唤我回去了一趟。我不敢说小姐被禁足的事儿,只说如今爷宠了妾室,一个院儿里都让妾室做了主,克扣了你的月例银子,才没有钱往家送回来……”
夜合半截舍飞快地吐着,喁喁切切满是琐碎烦难,“夫人听了,脸色就不好看,说是老爷在异地做通判,一个月没多少俸禄,平日里吃穿用度都不够,更别提让人捎回家来。还要叫家里捎些过去,少不得要打点知州大人,又要打赏底下的人,这才能办好了差事,早日升调回京。说着就让我回来叫小姐把那些用不着的头面首饰先当了银子送回去。可咱们哪里还有啊?早就当得一干二净了!”
“我晓得了。”楚含丹头上一朵金茶花心清吐,淡而又淡地一声叹息,“父亲母亲也大手大脚惯了,我从前送去那么多银子,都够养活多少寻常人家的?偏偏他们还当是从前为官的时候那样儿摆阔。”
“你瞧,你也晓得急了吧?没多久又是年节了,老爷在那边儿不定要打点多少官员呢,又是海一样的银子!”
“你放心,年下我一定能拿得出银子。”
夜合消沉的眼色骤然亮起,“小姐有什么法子?”
缓缓的,楚含丹将眼摇向窗外,目光似暗夜里的一只恶虫,爬向了正廊里一片温柔的烛光,“等宋知书死了,我仍旧是府里的二奶奶,多少钱还不是随我使唤。况且他不知有多少家当,那年太夫人没了,又添补给了他许多,那时,咱们还怕没钱吗?”
随之,夜合的眉头扣紧,盯着她半明半暗的一张脸,“小姐,我问你句话,你老实跟我说。满院儿的丫鬟都瞧在眼里,咱们二爷的身子是越来越差,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这是不是同你有关?”
猝不及防地,楚含丹笑起来,指端将银釭上翠竹的纹路细细徐徐地抚过,“这跟我有什么干系?色字头上一把刀,你瞧这几年,他哪天消停过啊?日日笙歌艳舞,在外头狎妓喝酒,纵夜狂欢,身子早就掏空了。原来是年轻,如今也不大年轻了,也就显出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怎么就不请个大夫瞧瞧呢?明知自个儿身子不好了,也不说请个太医来,就连头里病倒了,也不让人去请。”
这也是楚含丹的困惑之处,这些日子,她望着宋知书像一副散了墨的画儿一样,那些精致的颜色一天天丧失了形状,洇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痕渍。但他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放任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她这个狠毒却保留了无限生机的计谋,因为他的这种放任,正在毫无阻碍的走向成功。她望着月亮,与面上自得的笑意相反的,是她不知该悲还是该喜的心。
另一种欢腾的喜悦飘浮在遥远的清苑。这里妙舞偏宜,清歌更美。尽管天气越来越冷,某些高山上已经挂起薄薄的白纱,仍旧不阻碍这里暖洋洋的春意。
那片引了温泉水的湖心里,菡萏凋谢又绽放,总有清香与颜色点缀这座大圆子的纷呈。丫鬟们仿佛是出了笼的鸟,再不受宋府权威与规矩的束缚,真正成了天地间的彩莺与黄鹂,闹出了人世最美的喧嚣。
明珠在岸上,穿着鹅黄葡萄纹掩襟褂,短臂下头另有一件莺色的小敞袖,与她姜黄的裙融成才刚过去的金秋。她的眼笑弯了望着船上的姑娘们,像是望着自个儿的孩子一样满足。偶时,扯起嗓子远远喊一声儿,“你们小心一点儿!别在船上跑来跳去的,仔细掉湖里去!侍双、你看着点儿几个小的,别把衣裳打湿咯!”
湖心里跳出一个桃色的影,举起一把莲蓬冲明珠摇一摇,“奶奶,您瞧,我们摘了好多莲蓬!可以煮燕窝您吃!”
岸上是连天芳草正萋萋,丽日迟照下,沁心的手挽着明珠的臂弯,且行且笑,“上年来没瞧仔细,不想这个园子竟然这样大,你一个人住着,也不怕?”
“这话儿有意思,”明珠睐目笑着,温柔地打趣儿,“我这园子里,管家婆子小厮丫鬟们加起来得有一百多号人,怎么是我一个人住呢?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不知有多好。”
“你少跟我耍贫嘴,要说热闹,谁比得过我热闹去?天天儿的酒局,周围一大堆人,琴曲妙音,饮酒作诗,你又不是不晓得有多热闹?可这不是真正的热闹,这点你也晓得。不过我们这起子人,一辈子就这样儿了,年纪到了,无非就是被妈妈卖出去配人,运气好麽,遇到个好人,运气不好麽,就死在哪里也没人哭一声儿。可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你该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珠睁圆了眼,仍旧有些许不正经,“我的老天爷,你哪里见我不快活了?你瞧我如今多有钱,这么大个园子住着,衣食住行样样有人伺候着,虽说无父母姊妹,可上头也没有公公婆婆罩着,不知道多潇洒呢。”
“你管这叫潇洒?”沁心白她一眼,掣着肩上浅蓝的披帛,“也是没错儿,倒也够潇洒的。我听青莲说,你这些时,不知叫了多少戏班子到园子里来唱,只怕那本子上的戏都听得滚瓜烂熟了,晨起晚间麽就是念经抄经,要不就是同丫鬟们吃吃喝喝。瞧着日子是蛮光鲜,可心里好不好过,你自个儿知道。”
绕着湖岸,二人且行且言。明珠的眼望向银波清水上及时行乐的姑娘们,嘴角始终噙着笑意,“你这话儿有差,好吃好喝,日子光鲜还不够?还想怎么着?多少饭都吃不起的人,还想过我这样的日子呢,我总不能不知道个足惜吧?再说了,就是皇帝爷也有数不清的烦恼事儿呢,我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算什么?你别担心我,我真是没什么,心里再有天大的不好受,过些日子也就没什么了,你还不知道我?”
“这我倒是晓得,也罢,你自个儿有数就好。唉,说起来,你从前同宋大人那样好,他从前与儃王殿下到明雅坊来,总是说起你,那副样子,仿佛是说起世上最美的事儿来。你们宋家,那样规矩大的门户,你说要出来,连国公爷都不拿规矩绑着你。却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无非就是为了那两个女子,可值得闹成这样儿?”
说话儿间,远处的船已摇过来,明珠冲姑娘们招招手,侧瞥着沁心笑,“倒不是为了她们,为着些别的,反正是十分难讲。姐姐不用劝我,我好得很,只是有个事儿想托姐姐帮忙。”
“什么?你只管说,能帮我一定尽力。”
“也不是什么有准儿的事儿,你瞧我青莲姐姐,年纪也二十多了,连个婚事也没有定。这些年,她的日子尽是耗在我身上了,倒耽误了大好的青春。姐姐迎来送往,认识那么多人,烦请你给我打听着,有没有一些年轻的读书人,若人品可靠的话,就替我说和说和,纵然他家里穷些,也没什么,我到时候自然贴了银子给青莲姐姐嫁过去。有一点姐姐放心,前两年我姐姐出府时,就已经脱了贱籍,如今陪着我,也不是丫鬟,比我亲姐姐还亲些。再有侍双侍婵两个大的,转眼也十八了,也请姐姐替我留意着好人家。”
141.?父子?理解与无奈
前面是一座九曲桥,下头是一个静怡的浅浅池塘,飘浮着黄睡莲、蓝莲花、延药睡莲、白仙子、日出花、霞妃花等各色睡莲。缺口碧盘的叶罅间,游移着银松叶、九龙纹、绯秋翠三样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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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手指一指,引沁心去瞧,“这园子里倒不像宋府似的,大家独门独院儿,又那样大,倘若不是节下,真是难见面。那父子几人还罢了,因着公务,总是要碰面。你不晓得,家中有个二奶奶,这一年我都没瞧见她几回,哪里像个家呀?索性这园子的屋舍都没个院墙,无非就是这个厅那个殿的,我常就在这里吃饭,宽敞,丫鬟们另摆一桌一块儿吃,闻着花香,又清爽又安逸,连胃口都好一些。”
“你快不要提你那个胃口了,”沁心障帕一笑,两个眼弯成狐狸似的妩媚,“就没见过你这样胃口好的姑娘,至今妈妈还抱怨呢,说你在明雅坊,活儿干得蛮好,又勤快又伶俐,就是吃得多些!”
后头抱着莲蓬的一群丫头纷纷朗笑,倒把明珠臊得脸红,“我从小伺候师父,稍不慎就不给饭吃,又要下地干活儿,因此打小就吃得多些,后来在宋府不用干活了吧,也改不过来了。”
说话间,已入厅中,中间便是一张髹黑酸木枝的大榻,两侧各设了两条玫瑰椅与一个小方案,右首的椅子后头挂着两片大大的松绿绡,再后,就是两张方案,一大一小,想是平日里吃饭所用。
小案上坐着青莲,听见动静儿已经迎出来,与沁心招呼,“逛了这么半日,姑娘可把我们这个园子逛完了?”
“也差不多了,这院子虽比你们家里小,却十分精致,最奇的便是这样冷的天儿,竟然还开着荷花,真是难为了当年修园子的那些能工巧匠。”
青莲请她一道在小案上落座,便冲门口一位婆子挥挥手,方回首过来,“这里虽说没有府里大,却也十分齐整了。横竖屋子多,姑娘方便就常来玩儿,天不亮明珠就忙叫小厮递帖子去,可听闻你们都是正午里才起床,可是叨扰姑娘歇息了。”
渐渐地,有婆子领着小丫头子们上来摆饭。沁心错着人影够着眼与青莲说话儿,“你们这里的马车过去,到了我那边儿也巳时初刻了,哪里还早啊?可巧的是,今儿夜里我打量着京西路衙门里有位王大人要到明雅坊摆局,我最烦这个客人,懒得应付他。就刚好接到宋大人的帖子,我一瞧地址,就晓得是你们姐俩请我,正好就打发了那个局子。”
“那你常来散散心,做你们那门生意也是十二分的不容易,见天儿的就应付这么些臭男人,但凡有点儿权势的就好不得了,在你们面前是半点儿不像个人了,那没钱没势的呢,就靠一张花嘴哄骗着,也不是个人。我们这里倒是清净,你闲着了,常来逛逛,也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地方。”言着,青莲抬起一截灰鼠压边的袖口,朝下案侍双等人指一指,“我们这里别的都好,就是这起子丫头们不醒事儿,没规没矩的,你不要见怪就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丫鬟们鼓嘴吐舌,稍醒事儿的便站起来端碟子摆饭。沁心见状,只是温柔地笑着,后又对青莲嗔笑一眼,“男人在你嘴里都不成个人了,以后你嫁人,可怎么办呢?”
合着丫鬟们悄然的嬉笑,青莲一张脸臊得绯红,“那我不嫁人就好了嘛,剔了头发,也学着明珠当姑子去!”
沁心障袂一笑,侧望向明珠的惺鬓松髻,连着髻上点缀的一排细珍珠,“连明珠都还俗了,你还去当什么姑子呀?明珠方才还求我呢,叫我替你打听着好郎君,若有品貌端正的读书人,就合了你二人的八字,将你的婚事定下来。”
案上已渐摆满了饭食,有白炸春鹅、鹿脯、海鲜脍、石首玉叶羹、鸡髓笋、灼芥菜,另配了三碗米饭。下案一桌丫鬟们的饭食比着这几样,又另添了几样,一时便叮当清脆地嗑响起来。
青莲握着象牙箸,就往明珠碗口上敲一敲,不大高兴的模样,“嗳,你可别替我擅作主张,我何时说了我要嫁人?难不成你是闲我了才要将我发嫁出去?”
“姐姐放心,”明珠弯着一对杏眼,甜美而讨好地笑着,“肯定是要叫你自个儿挑一挑的。回头沁心姐姐说下合适的人,合了八字,咱们想个计谋,叫他到家来一趟,你隔着屏风瞧一瞧,也说说话儿,好麽咱们就定下,不好了再另找一个,我这可不算替你擅自做主吧?”
“算了,你少给我整这些幺蛾子,”青莲仍旧不大高兴,只管夹着菜,“我说不嫁就不嫁,你可别当我是害臊了说的,我这是认真的。除非你是嫌我多吃你的饭了赶我出去,我倒没什么话儿好说。”
明珠一时语塞,倒是沁心出来打和,“青莲姑娘,怎么不嫁人呢?你这个年纪已是晚了,明珠安排得又十分妥帖,难不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碗碟碰撞中,青莲叹一口气,哀哀切切,“沁心姑娘,你不晓得,我从前有个妹子,就同明珠一般大,她死得早,后来明珠进了府,我就当她是我的亲妹子,就只想守着她平平安安的。要说嫁人麽,也没什么好处,我瞧过那么多夫妻,起先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过几年,就又跟仇人似的,这有什么意思?沁心姑娘,你阅人无数,见过那么多男人,可曾见过绝对好的?”
“绝对好的?”沁心稍顿一霎,复如朗月清空一样笑起来,“别说男人,你可曾见过绝对好的‘人’呐?谁都有个长处短处,真是什么短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座上的菩萨、天上的神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莲垂眼思忖,剔一眼明珠,“可我们家大爷也算一等一的好了,人才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怎么二人还闹到这副光景?就跟仇人是的,瞧这样子,像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怎么好好儿的又说起我来?”明珠攒眉而笑,眼中蕴着一丝落寞,“我同宋知濯什么时候就成仇人了?不过是他有他的忙,我有我的闲,没什么可来往的罢了。”
“沁心姑娘,你瞧瞧,可不是我说的话儿?好端端的两个人,好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起,不好了,就还不如个远房亲戚。”
沁心只是笑一笑,窥着明珠,“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恨他?”
这是明珠每个夜里都在思忖的问题,最终的答案是一缕风、一片叶、一个笑,“我为什么要恨他啊?连一个仇人我都没想过要置他于死地,何况是一个曾经与我那样相爱的人。难道就因为他不再只对我好了,我就要去恨他?如果我恨他,是不是就意味着从前那些很美好的日子也是不值得?可那些很好,我曾经因为那些日子有过很多快乐,即便现在想起来,也很美好。”
窗外的斜阳照着朵朵金茶,一片暖黄中,明珠稍显寂寥的笑容也是温暖而明媚的。沁心倏然理解了宋知濯乃至整个家规甚严的宋府为什么纵她如此,从不用那些世俗的规矩束缚着她。大概是因为她的生命是向着太阳在生长的,不抗拒拥有,亦不恐惧失去,没有谁可以扭转这样一株向日葵的方向。
太阳东升西坠,便又朔风骤紧,和花就阴的另一间屋子,粉尘与阳光同时落在这里,却仍旧照不暖四面冷的墙、与冷的人。
公文成海的书案上,宋追惗盯着手上的帖子,未几便有些神色凝重地抬眉而起,望向宋知濯,“辽兵此次胆敢犯我定州,必定是有备而来,绝不像是这定州军情里说的,‘区区十万人’而已。”
案前墩着一个四四方方兽耳炭盆,如水流动轻焰映着宋知濯莺色的衣摆如一面静怡的水。他拧起的眉心饱含了为国之忧心,沙涩的嗓音里暂时掩埋了那些儿女私情,“父亲的担忧并无道理。辽兵十万大军在定州边境十里外扎营,我看他们是有备而来。十万兵马不过是先遣军马,后面恐怕还有更多的兵马过来,看样子,他们是决心与我朝交战。”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支摘牗外业已日薄崦嵫。淡淡的金光自身后簇拥着宋追惗青灰的衣袍,使他像一个万物之主宰,有着拔地镇山河的气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将帖子阖上,扔到宋知濯面前,“今日圣上叫你去书房,就是与你商议这个事儿?可有了结果了?是要派哪位将军去定州?”
“儿子与圣上举荐了付将军与黄将军为副将,他二人骁勇善战,也与西夏交过手,再由梁将军为主帅,当年在延州,他带着一万兵马与辽兵三万纠缠,可谓有勇有谋。”
“也好,”宋追惗蹙额颔首,亦是十分认可,“这几人虽说年轻,但都是颇有韬略之人,让他们先领二十万兵力去,你后头再带大军过去。至于军需粮草,你不必担心。你们殿前司核算个数目出来,今年江南几处的税收,就拨下五成给你们殿前司。好在你在接管殿前司这两年,办下了头先那桩军饷贪墨大案,否则此一战,还不知要掏了朝廷多少库银。”
“为朝廷效力,是儿子的本分。”
到此节,宋追惗的面上方露出一抹轻松愉悦的神色,只一瞬,定在宋知濯身上的眼又沉下去,“这回辽军动用这么大的兵力,恐怕是殊死一战,你要做好个万全之策。远儿没了,宋家只有你与书儿两个血脉,书儿倒罢了,虽是有些智慧,却贪图享乐,只有你还可堪担起宋家的担子,万事以国为先,也要想想家里。我好像听见说,童家闺女儿有了身孕?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倏然一阵风,吹来了今年的初雪,玉碎琼沙,洋洋洒洒。宋知濯的眼瞟过窗外,很是有些平淡地回应,“回父亲,是有这么回事儿。”
“好、这也算是件好事儿。”宋追惗轻笑慢言,很快,笑意又被一丝若有似无地什么取代,“按理说,太医诊过脉,你应当最先同我这个做父亲的报喜,怎么我还是从丫头嘴里听见的这话儿?”
雪花轻盈地落在太湖石与枝梢,宋知濯却像是听见什么坠地的声音,如破釜沉舟之势。第一次,他直视着这位父权上的霸者,“父亲,这是喜事吗?我不太明白,或许有一个新生命的出生,的确是件喜事儿,那倘若并没有人期待他的出生呢?……我想问问,我出生时,父亲有没有感到过喜悦?不是为家族、亦不是为了传承,只单纯的因为我的出生,您曾高兴过吗?”
他等了很久,看着宋追惗的眉心深锁又舒展,由这种静默的、细微的变化里,他好像得到了答案。其实他老早就得出了答案,只是绝望中总不自控地冒出一点希望,直到此刻,他才承认了,有那么多的事儿,的的确确不是努力了,就能获得回报的。
于是他只能由这种绝望中试着放下、试着释怀。他撩了衣摆,伏跪叩首后,直挺挺地隔着书案与二十多年都跨不过去的距离望向宋追惗——他的父亲依旧是年轻而伟岸的,可他能看清他的眼,是历经无数人与海、悲与苦的沧桑,他很老了,是以一种孤独的方式老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父亲,我知道您从来没有期待过我的出生,我的出身只不过是家族的需要,不是您的需要。您无法爱我,这是我从小到大就不能理解的。我小时候曾一直以为是我还不足够优秀,未能替您争气,所以您才不喜欢我,因此我一直拼命读书、学武,这样您才会在别人夸我时,对着我笑一笑,这种时刻,我就会以为,您是爱我的,直到我的良善迷失在这样的‘争取’中。直到现在,我有点儿理解了您对我的冷漠了,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一生都在为着争取这种爱而迷失自己。我不希望他出生,我知道列祖列宗无法宽恕我,纲常伦理也不能理解我,但我不想他一辈子活在我的阴霾之下。”
言讫,宋知濯又俯首下去磕头。起身的这一刻,宋知濯蓦然就决定用在明珠身上所学到的豁达,来尊重这种距离,无怨不恨地尊重许多许多人世的无奈。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棂心月洞门下,宋追惗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明白了轮回与传承,大概就是一个悲哀的自己在儿子身上重现,但值得庆幸的是,他比那时的自己更有勇气去原谅那些得不到爱,并选择告别。
高楼又西风,画堂复冷月,宝鸭盘桓着乌合香。宋追惗的眼渐渐被水雾所蒙,恍神间,就见远榻上,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1,年轻的张碧朱坐在哪里,眉目含笑,脉脉含情,似乎有千言万语,又只是恬静的沉默。
他未敢走近,甚至未敢挪动,生怕惊醒了这一场美梦,却第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在心里:
“对不起,我很爱你,从前那些好不是骗你的,那些坏才是。因为我害怕,你可能会嘲笑我,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还会害怕。可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很害怕,打我小时候起,就没有人爱过我,父亲母亲兄弟手足,只有算计与残害,我是这样长大的,每天防备着,连睡觉也担心有人要来害我。你的爱那么天真炽烈、毫无保留,搞得我有些束手无策,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世人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很害怕当我适应了这些好,就没办法再适应残酷,也害怕若是有一天我爱上你,你却不再爱我了,那么我该怎么办?我很懦弱,我害怕失去,所以我拒绝拥有,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利用你。”
“但我现在想告诉你,由你拦住我马车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张碧朱,你那么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比春寒三月的梅还要美。是我的懦弱使我失去了你,请你千万不要原谅我,请你,不要忘了我……”
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倒只是笑着,一霎又变做风韵的老态,最终消失在星月与烛火的光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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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42.?知书?知而远行,音书有诀
雪霁寒轻,梅有时节,整个京城如往年之冬,陷入白茫茫的天地间,山川伏线都是一场空虚的白。渐行渐远地,乱马行军将道路踏出了错综复杂的痕迹。
望着这声势浩大的队伍,宋知濯只觉心内好像没有了对权力的澎湃,环顾着千里换色,古今清绝,余渺渺孤影,踽踽独行。
身侧一步之遥,是赵德一抹玉润良姿与一个浅浅的笑,“知濯,再过一月,你就要走了,你我也算好友一场,我没什么说,只愿君大获全胜,平安得归。”
玉沙微响,二人的靴在雪里步步成诗,宋知濯侧目一笑,往他更年轻两岁的肩上拍一拍,“我一去,若不是马革裹尸,也得开了春才能回来了。近日朝中大臣都在上奏定你为储君,恐怕我也赶不上你的册封大礼了,可千万别见怪。”
登舆前,二人于马车前站定,赵德口中喋喋吐出几缕烟,“你我之交,何须客气?你若能大败辽军,十年内叫他再不敢犯我边境,就是你给我最好的册封贺礼。……知濯,说实在的,皇城之内无血亲,我长这样大,就交到你这么个朋友。他日我登基,多希望还是你替我掌天下兵马,无论外敌内患,我都能放心。可你非说要辞官,我实在想不通是为何。”
薄薄的一片云覆了太阳,将明未明的光撒在这千里江山内。宋知濯牙白的圆领袍被寒碜碜的风撩起,如一只飞鹤,就要飞到属于自己的蓬莱,“我朝江山,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宋知濯。”他笑了,使周遭豁然明朗,“殿下若是把我当朋友,那我问殿下一个问题,请殿下如实回答我。”
“你请说。”
“殿下若生来不是殿下,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那殿下想做什么?”
一霎惊愕后,赵德颔首笑起来,发带被风扬至半空,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腼腆的、普通的少年,“我说了,知濯可别笑话我。我小时候,在寿州有位老师,他是福州人,同我说起福州的大海,令我十分心驰神往,一直想在海边做个渔民,时刻看看大海的磅礴。直到现在,偶尔也想过,住在一个小渔村里,娶一个农家姑娘,生一房儿女,我去打鱼种地,她针织纺线,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的笑容渐渐有些寂寥起来,展目望向远处巍峨的城门,深深一叹,“可我生来就是帝王家,没得选,若我不争,就得被那些要争的人杀死。争着争着,就想着为社稷民生、为天下清明挑起担子。知濯,我想‘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你一定也深有体会。”
乾坤中,宋知濯挺拔的身量葱蔚洇润,笑容清澈而淡雅,“我不像殿下,小时候没想过那些有的没的,唯一的志向便是让我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从没有想过自个儿想做什么。后来娶了一房妻,您大概也听说过,她是个随波逐流之人,从没想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于女儿家来说,也算是没什么志向。可一个意外,她嫁给了我,我那时候连站也站不起来,她却从未怨天尤人,不曾抱怨过一句,她是个最善随遇而安之人,但无论是纸醉金迷或是苦海沉沦,她都从未迷失过自己。这世上,若有什么令我佩服的人,她就算一个,她是万丈红尘里的巾帼英雄。”
浩远的风、澄澄的阳,旋鹰嘶鸣而过。停顿一霎后,他赤诚地望向赵德,“是她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一个不那么威风,甚至狼狈不堪的宋知濯。我要抛弃那些被仇恨建立起来的自己,重新寻找我自己。好在,我不像殿下天命如此,我还有机会,我还可以选择。况且,咱们情谊过深,如今圣上既要立你为太子,就得忌惮我手握兵权,我退步抽身,圣上没有后顾之忧,殿下就好继承大统。只等过半月,我拟好了辞官的折子递上去,再最后为我朝江山一战,就无憾了。”
“你意已决,我就不想着说服你了。回头不论你做什么、在哪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会尽力为之,望君铭记。”
“多谢殿下。”
少顷,二人相笑登舆,先后入城而去。马车将雪做的白绢拉出长长的划痕,割断了过去与将来。
风寒刺骨,簌簌骤住,流云倏遏,露出了清明的乌金,照着梅边浅池,鱼儿与水。过去的时光如它们锦色的尾,绵密地徜徉过,就抵达了支离破碎的现在。
静谧的亭下,楚含丹趴在扶槛上,乜呆呆盯着池内的鱼出神,似乎并不受这冰天雪地影响。或许没有哪片雪花能比她的心更冷了,她已经十分适应这种残酷的寒,不再指望春的到来。
曲径上却见夜合款步而来,臂弯上搭着一件狐皮毛大氅,不时入得亭中,“小姐还是披件大毛的衣裳吧,天这样冷,你还偏爱在这亭子里坐着。”及此,她笑一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你偏爱看这些鱼,仔细身子冻坏了。幸而我上半年当东西时,留下了这件大毛,不然这个冬可怎么过?”
“有你就能就过,”楚含丹脑袋由扶槛上调过来,仍旧枕着臂上睨着夜合,“你都替我操好心了,我还怕什么?夜合,我听说你哥哥给你定了门亲事?……算起来,你也是个老姑娘了,是该嫁人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有萧萧瑟瑟地风穿亭而去,趁势将夜合身前的炉子刮起火焰,她提了个铜壶墩上去,一行将一应茶具在案上摆开,一行扭头搭话儿,“是,小姐又不是不晓得,我没有父母,凡事就只有哥哥做主。说是个做小买卖的人户,家境说不上好,也算过得去,他们家做买卖的,也嫌弃不上我一个丫鬟,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
“定下什么日子?”
“说是明年夏天,”夜合笑着,将茶叶抖落在壶中,“小姐放心,就是成了亲,我也还陪着你。”
极轻地,楚含丹反将头摇一摇,“别陪着我了,你已经陪了我二十来年了,为我操尽了心,也该为你自个儿操心操心。夏天你出嫁,届时我大概也有了家财,给你陪一些,你好好儿的过日子去。”
夜合的笑脸消融下去,似乎有什么话儿想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捧来一盏茶,“喝点儿热乎的,暖暖身子。”
“我听说,清苑那边儿的明丰早上回来过一趟?可是有什么事儿?”
“哦,没什么,就是回来拿些原来大奶奶落下的东西。又传大奶奶的话儿,问老爷好、还问小姐好,也问二爷好,唯独没问大爷。”
“难为她还记挂着我,”楚含丹吹口气,就吹开了那浓浓的迷雾,“那宋知濯可曾说了什么?”
“可奇不是?这位也没说什么,就叫丫鬟将明丰来拿的东西都收拾好,给他带了去,多余一句话儿也没有。大概是近日因着整理大军的事儿忙吧,这不,下个月就要带兵往定州去了。”
正说着话儿,就见老远地,宋知书蹀躞进了院儿门,消瘦的身躯罩在豆绿的圆领袍内,是一枝将折未折的枯槁,似乎只等着哪片雪花儿压下来,就能枯本竭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四目相对后,他无色的眼错过去,像是不再贪恋世间颜色。脚步果然是轻飘飘的,像一缕风荡近了,踩上石磴。不想打了个滑,一个身子猛地便朝后头栽去。
随着他“咚”一声闷闷地落地,惊起了满院丫鬟们的呼声,“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快来人!快、快把爷搀到屋里去,赶紧去叫总管房请个太医来!”
一时间云舄乱迹,风起东阑,众人慌不知措地团拥上去。几个粉桃一样娇柔的姑娘,使着劲儿将宋知书架着登阶而上,才到了廊下,就响起慧芳撕裂的哭腔,鹓鸾如嘶,“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唬我啊!”
“姨娘,先别哭了,还是将人扶进去床上躺着要紧!”
“是、是,快搀进去,请太医没有?”
“已经去叫了,先倒盏热水喂进去吧!”
呜呜咽咽的轰鸣响彻了整个庭轩,鱼儿禁步,扼杀苍狗。楚含丹的眼追随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倩影,心也像是落了地,一种“事竟成”的安心后,涌出了奇异的酸涩,渐渐袭击了她平静的眼。
很快,太医与宋追惗一齐赶来,他身上朝服未换,想是刚回府,带着满身凉薄的风雪,踏入了被粉衫绿影挤满的卧房。就望见宋知书青白的脸,他躺在华美的床帐,安静地、微弱地呼吸,倏明倏暗的人影晃在他身边,使宋追惗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刻,也是这样一个荏弱的生命,却有着嘹亮的哭声,曾震碎了他的心。
倘若依宋知濯的问题,那么这一刻,答案就躺在这里。是的,他曾期待过宋知书的到来,暗地里想象过他会有自己一样的眉眼,或是像自己一样的雄心。以至于他害怕面对大夫黯然的摇首,“宋相,下官有话直说了,二郎身子亏空已久,早就是虚壳子了。只等他醒来,用人参吊着,大概,还能有些时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话儿尤甚一座雪山崩裂,压垮了宋追惗伟岸的双肩,令他的身子虚晃一下,扶榻坐下去。却不再是挺拔的,而是佝偻着、垂沉着,几如一个皓首苍颜的老者,一霎雪鬓霜鬟。
虚幻的影迭迭往往,风逐渐掏空了整间屋子的温度,冷得宋追惗打了个颤回过神来。只见太医不知何时走了,丫鬟们也退至外头伺候,整个卧房,只剩下灯辉与月光,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岑岑的寂静。
一声低低的喘息,宋知书虚弱地睁开眼,睃一圈,原是想仍旧闭回眼去,却望见榻上一个苍郁的影挪过来,坐到床沿上。他说,“书儿,可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带着极至的柔情。
挣扎一番,宋知书撑起来,欲行礼,又被宋追惗揿倒回去,“躺着吧,好好儿躺着。”
一霎惊诧的沉默后,宋知书望向帐顶的熏球,嘴角噙着虚弱且苍凉的笑,“让父亲担忧了,是儿子不孝。”
他所有的语言似乎都在这一个笑里,因着某种默契,宋追惗读懂了。那是一个由默默的期待到默默的失望后,一个无力的笑意,唇角弯起的弧度,似乎是一把刀,割断了他耗尽短暂的一生,对许多情感的期待,也割开了宋追惗那颗冷而坚硬的心,露出里头一些柔软的温情。
他笑了,干涩的眼里坠下来一滴泪,“我已经下令叫衙门里找个人顶上你的缺,今日起你就别往衙门里去了。好好儿在家养病,天下的好药我都给你弄来,不怕,好好休养,一定能将身子养好。”
而宋知书的眼是没有泪的,曾有的星辉不知何时已耗尽成空空的麻木,“……爹,您是为儿子哭的吗?”再后头,他游离的气息有一些哽咽,“爹,我很想母亲。”
心痛逐寸吞没了宋追惗,使他复复下泪,一滴、两滴、一生该有的眼泪,“爹在这里,爹一样疼你,书儿,别怕,爹以后好好儿疼你……”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宋知书反而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动着胸膛,望向他被泪痕覆盖住的雅人深致的面庞,“您年轻得一点儿也不像位父亲,您也不应该是位父亲。”
尔后,他费力地翻了身,面向壁隅,好像就放开了他所有的期待,以自己的方式,不留余地。
直到离开前的一刻,宋追惗的眼始终是无能为力地望着他露在被子外的一个肩头,几如一面冷墙,把他生为人父的爱意与悔恨完全隔绝在外。最终,泪渍干涸,他挺直了身子,任凭心的踉跄,只用跄济的步伐跨出了这间屋子。将丫鬟们严厉训斥一番后,他跟着月亮,踩沙碎玉地独行而去。可走了很久也走不出漫长的风雪,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太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仿佛是几千万里的长途,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
于是这一口血,便喷涌在太湖石下,将黑漆漆的天,白茫茫的地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猩红。
夜东风,几番吹梦,嗈嗈吹起雪与萧。各处廊下摇着霜白绢丝灯,曳着梅英似霜。从前混沌的一切仿佛在今夜,沉淀出了一个寒冷的结果。
满月照着宋知濯匆匆忙的履步,才错过了太湖石,明安紧步跟上,“爷放心,太医不是说了,老爷只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吃两剂药就能好的。只是老爷这一病,您要辞官的事儿,怎么好再开口?”
咯吱咯吱急促的雪沙中,宋知濯闷闷地颔首,一截玄色的衣摆摇一摇,在夜里不大明显,“不妨事儿,过几日再说一样的。你放心,父亲必不会为我的事儿气的急火攻心,他是为老二。”
“那……,”明安小心斟酌,提着灯笼侧首,“咱们可还去瞧二爷吗?”
宋知濯挂起一丝释然而伤怀的笑意,脚步匆忙,“去,毕竟我们是亲兄弟,他病得那样儿,我该去瞧瞧的。”
俄顷,明安将眉头攒得死紧,“爷,太医都说二爷的身子不成了,往后咱们宋家就只有您这一位少主子、老爷也只有您一个儿子,百年后,还得是您继承这国公爷的爵位,只怕您想自立门户,没那么容易吧?依我看,咱们还是别走了,况且您自个儿说要走,奶奶可什么都不晓得,回头您自个儿出去了,奶奶不一定答应呢。您瞧瞧这些时候,一趟也没回来过,明丰来拿东西,也没说奶奶有话儿捎给您,我看呐,八成是要跟您老死不相往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闭上你的乌鸦嘴!”宋知濯顿步回首,恶狠狠一呵,复又行路而起,“只要她心里没有别人,那我就总有法子。我警告你,这话儿你别跟明丰提起。”
“晓得了晓得了。……只是爷,我还想着要不要告诉您呢,如今也只好说了。咱们奶奶近些日在清苑,总招一些读书人上门儿,周围人户都议论纷纷,说什么‘这个小妇人不得了,才出了宋府,就想着找男人了,简直伤风败俗’……”
未知行到哪里,有一片竹叶疏影,沙沙响彻,伴着宋知濯略疾之声,“什么读书人?”
观他急色,明安倏而一乐,“爷别急呀,听明丰说,奶奶是想把大的几个丫鬟许了人家,托沁心姑娘打听良人呢,有准了,便将人请到清苑去相看相看。”说着,那脸上又挂下来,“不过咱们奶奶您是知道的,向来不大讲个规矩,直勾勾的就与这些男子在厅里相谈,传出去好些闲话儿,难听得要死,爷想个法子将那些人都打发了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玉沙响起,宋知濯面上的急色融为一个淡淡的笑意,“这也没什么,那些丫头大了,也该嫁人了。至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你奶奶也不大在意,我也就不大在意,随她高兴吧。”
风簌怯怯,满襟依黯,未几已入院内,只见廊迴莺啭,丫鬟们聚在庑外,目露愁色,被几盏宫灯徐徐地摇撒四方。方才一抹松快的畅意随之消散,一股浓浓的哀切弥散在宋知濯胸腔内。他又一次,要以芜杂的情绪,来面对一场离别。
以慧芳为首,丫鬟纷纷福身行礼。宋知濯的眼睃过一人手上端的药,便疑上眉心,“你们不进屋去伺候,都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老二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大爷,”慧芳抽抽搭搭,拈帕搵着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爷不让我们伺候,也不吃药,老爷病着,又不敢去惊扰。还求爷进去劝劝我们二爷,叫他好好儿的把药吃了。”
宋知濯接过那方檀木盘,一手抬着药推门入内。只嗅见大大一间屋子满是酸苦,想来是打翻的药。果然,甫入卧房即见床前一滩水渍,青灰宝幄半撒半掩,罩着宋知书衰弱不堪的身子。
算起来,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见过面,骤然一见,像隔了几辈子,已经险些认不出眼底下凹陷的面颊、萎缩的皮肉、这副枯败的骨头是那个曾经放浪不羁的宋知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他笑了,狭长的眼,歪出的亮铮铮的虎牙,又是他。他的声音几乎是抓不住的一缕风,随时要散,“大哥?你怎么来了?有劳你,这样忙,还想着来。”
他的眼很快瞥过去,浮生千万,仿佛已经不值得多瞧一眼。宋知濯就势坐在床前一根折背椅上,声音干哑而平静,“把药喝了。”
“没什么好喝的,”宋知书仍旧笑着,透过两片帐间宽宽的一条缝望他一眼,一如从前那样总是漫不经心,“太医不是说了麽,喝了药也就多撑些日子,没什么差别。大哥,你留恋红尘,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想早点到下辈子,重头来过。”
“这辈子都没到头,想什么下辈子?”
“那是你没到头。”他将上半个身子奋力挪到床边,一个马尾垂下床沿,两片唇一启,全是讥诮,“大哥,别装好人了,咱们兄弟什么时候好到了这个地步,也值得也来替我惜命?”
宋知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觉得胸膛里堵着什么不上不下。沉默中,宋知书又再开口,调笑依然,“大哥,你我打小就不怎么对付,临了了,也不必装什么手足情深。”说到这里,他抖着胸膛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两片肺都要跳出来,随着胸口渐渐平复,笑容亦随之沉下去,“我恨你,此刻更恨了,从前就什么都比不上你,眼下还要你来见到我这副样子,你能不能走?”
轻轻地,宋知濯叹出一缕气,忆尽了平生情分,到头来似乎只是浅薄,“可有一点,你比我强得多,起码父亲会为你急得病倒,他会为你、与你的母亲掉泪,他仅有的温柔慈悲都给你们。却从没给过我、给过老三。宋知书,我也很羡慕你,你比我拥有的多很多,你为什么不知足?”
他侧在鸳鸯枕上的脸迸出一个放肆狂妄、却苍凉无边的笑,“迟来的东西,我宋知书不稀罕,你想要,你拿去!”
外头是风与雪的萧瑟,在这富贵的红粉翠乡,灯辉似姽婳的萤火,绮帐纱窗,暖屏浮香。宋知濯却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冷,他从未这样坚毅地认定自己的选择,离开这里,离开那些充满无奈的绝望。
他注视着宋知书,望见他脖子上挣出的经脉,是一片玉碎的断纹。渐渐的,他明白了宋知书,懂得了他的选择,是以一种杀死自己的方式,杀死那些源源不断永远会冒出来的渴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43.?沉默?我爱你,以沉默
寒香水影,梦凉孤山,月华到人间,是倾世的霜,与旷古之凉。目断处,无一不是幽深的黑暗,黑得好像永远不会再亮起。
想起宋知书,想到他挣扎无果的绝境,宋知濯深感疲惫。他缓步徐徐地走在琼玉驰道上,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几如拽住了他心里某些丛脞的乱绪。他曾杀死过许多人,甚至包括他的血亲,却从未有过面对死亡如此恐惧的时刻。
直到他回到千凤居的书房内,仍旧被一种窒息侵扰。他靠到椅上,疲惫地仰起脸,阖上的眼前,闪过许多影,那些相熟的、死去的,笑脸、哭眼……以及童釉瞳,倏而清澈如水的眼神。
他端正了身姿,望着面前的童釉瞳,带着温柔与关怀,“你不睡觉,到书房里来做什么?快去睡吧,已经三更了。”
童釉瞳对望过来,一霎便想起在寿州时,与他隔着书案说话的情状,好像上辈子那样远。那时候,她还是令人瞻望咨嗟的京师第一美人儿,甚至面对心爱的人,亦保持着小小的骄傲。但不知由什么时候起,她蒨璨的眉目成了苦海的孤舟,写满了愁与怨,以眼泪、以尊严。
思及此,她笑了,一如豆蔻的自己,有着不谙世事的纯真,“知濯哥哥,你别睡书房了,我让丫鬟将另外一间厢房收拾出来了,你去那里睡吧。”
这笑是不再委屈讨好的笑,令宋知濯有了片刻的欣慰,“没事儿,我这里还有一堆公文要批,你怀着身孕,就不要替我操心了,去睡吧。”
她未挪动,绿水晶一样的瞳孔里露出一些担忧,“二爷怎么样了?我听丫鬟们说,好像是没什么指望了?”
宋知濯将头略点一点,眼眸垂下去,带着些许沉闷。烛光慢慢流溢出一场沉默,在这场沉默中,童釉瞳始终窥探着他。隔了好久,她将手轻抚一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倏然说起:“知濯哥哥,好奇怪,我好像一点儿也摸不到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还小而已,过两个月就能摸着了。”
“不是,”童釉瞳簌簌晃响了飞云髻上坠下珍珠流苏,唇上勾起一抹释怀的笑意,“是我感觉不到他。”
她顿了一瞬,将手撤下来,眼波里流淌着潺潺的清溪,洗净铅华,“知濯哥哥,自打你上月里同我说了那些话儿,我哭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我照见镜子,那样泪渍凌乱的脸,忽然让我觉得好陌生。从前我也爱哭,可也没有同嫁给你后哭得多,整日整日的哭,连睡着了枕头也是湿的,真像一个怨妇。可我从前不是这样儿的,那时候只有小小一点烦恼,哭过了就忘了。玉翡姐说,是我长大了,长大了烦恼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想着她的话儿,就想到小时候姨妈跟我说过的话儿,她说长大了,‘事与愿违’便多了,反而就不爱哭了……”
她笑起来,诚如彼此才相遇的那一天,风和日丽,花默无言,似乎万物都在期待一段故事能发生,同她一样。
“我小时候,姨妈把我宠上了天,我要什么都可以,她总能满足我,我从不知道‘事与愿违’是什么滋味儿。但遇见你,我知道了,很难过,很心痛,这种滋味儿真是不好受,真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体会。可不论我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你不爱我这个事实,很残忍,但这是事实,我得认,只有认了,我才能不再困在这团迷蒙里,才能朝前头看。你是我的第一次‘事与愿违’,父亲的死是第二次,我相信,往后还会有许多许多次,我还不到二十岁,不到盖棺材那天,命运就不大可能风平浪静。我得去面对这些,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瞳儿,你……”
“你先听我讲,”她截断了他的话,慢转过身,如一朵芍药的侧影,朝月、朝向希望,“我懂了些事儿,又还不大懂,但是以后我会懂更多。我羡慕明珠姐姐能拥有你的爱,可我更羡慕她能承担所有的得失,我会像明珠姐姐那样,或许我没有她那样坚强,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去面对风霜,就像现在,面对无法拥有你这个事实。知濯哥哥,你上回说得没错儿,我的确是以为有了这个孩子便能讨好你,因此而高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也还是个孩子呢,我得先让自己长大了,才有资格做一位母亲,我不想只因为他是个能留住你的筹码而喜欢他。”
她转回来,面上挂着一汪春水,泪涔涔的眼仍然渴望、却不再祈求,“所以,你走吧,知濯哥哥,别因为你的责任而使我失去长大的机会。我知道你想问以后我要怎么办,你上回说,很多很多的无奈你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不知道你,但我想我已经替自己找到答案了——我是女人,我大概是很难走出去,但无论是在这府里还是在世上某一处、有没有父母、日子如何,都没关系,我会自己面对。”
她带泪的笑颜,又使她成为那位“京师第一美人儿”,简单而纯粹的,带着从前的骄傲,无关家世,不为相貌,只因自己胸腔里那一颗逐渐坚韧的心。
对视中,宋知濯看见她眼中寸寸燃起的光辉,曾因为他而熄灭的,又为她自己而点亮。他心内的万千疑问都得到了解答,唯余一个,“那孩子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撇着嘴角,一霎又像个孩子,“我已经请太医开了滑胎药,但是知濯哥哥,可千万别让玉翡姐晓得,她会吵得我耳根子疼。”
他的面色沉下去,仿佛背负了万千斤的自责,“瞳儿,倘若你是因为我而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也很不值得。不要为我,或是任何人乃至整个宋家,为你自己,只为你自己,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她娇嫩的嗓音是一线风、提前到来的春风,为她自个儿吹散尽了冬的寒,“我还没有准备好要做一位母亲,我知道很多人说生孩子都有这么一遭,但我还不想经历这一遭,我更想去经历别的一些事请。知濯哥哥,一些错误就该止于此,你也是,我也是。我从没有觉得对你执着的爱是一个错误,但为难了我自己个儿,就真是错了。”
他们开诚布公地交谈,头一次,宋知濯不再当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甚至佩服起她的勇气,“若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你是个女人,没有父母,丈夫也没了,你能怎么办呢?”
烛光温柔地流淌着,包裹她天真却无所畏惧的笑容,“不就是这样吗?活一辈子,不就是不断的失去和拥有吗?别担心,不管你到哪里去,老爷总不会亏待了我,我依然是衣食无忧的。”
宋知濯望着她的笑,便觉她荏弱的肩骨仿佛掮起了一个担子,只为她自己,不再为任何人。直到第二天,他寸步未离地守在床前,望着她喝下那碗太医精心调配的药。
逐渐,童釉瞳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知道这很大逆不道、这也有悖伦常。但是很奇怪,随着血液流失,她反而感觉有什么填补了她的心——那里不再是任人书写的空白纸,而是一幅属于她自己的、笑颜的丹青。
时光往前走着,如一个人坚毅的步伐,不再回头。雪消融又下,几番风寒,清苑却依旧是饧暖丝晴絮,燕约莺期,春仿佛就在前头一步之遥,下一刻就要扑面而来。
满园,碎影摇花,充耳俱是丫鬟们嬉笑打闹之声,唯有厅内三人闲情。明珠歪在榻上,对过坐着青莲,面前又是侍双,中间墩着个烧得旺的炭盆,暖洋洋中,夹带着梅香些许。
明珠撑着榻案,髻上一柄小小的玉梳,流着春意盎然之光,一个眼逗弄着朝侍双睇过去,“我看那个陈公子就蛮好,二十岁的年纪,又没娶过妻妾,家中也不算贫寒,相貌人品都瞧着不错,只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奶奶都瞧着不错,自然是好的,”侍双眼波流转,溢出几缕羞涩。
瞧这模样,必定是心里中意的,明珠有了数,撑直了腰,“回头我把你的籍契给了你,叫人去换个良籍,再陪他家一些银子,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你没有父母,若是在他家受了气,可千万别忍着,有什么,还要回来跟我说才是。”
到此节,侍双眼里已闪了水花,“奶奶对我们这些丫鬟再好也没有了,我没有父母兄弟,自打跟了奶奶,从不曾打过我骂过我,什么好吃好穿的也都顾着我,现如今奶奶当我是亲妹子一样嫁出去,我也当奶奶就是我的娘家,自然是要回来告诉奶奶的。奶奶也放心,跟着奶奶这两年,别的没学会,多少也学得伶俐些了,必不会委屈了我自个儿。”
一番话儿险些将明珠的眼泪也说下来,幸而青莲在一旁将她二人嗔一遍,“你瞧瞧,好好高兴的事儿麽,又让你俩说得生离死别似的。明珠,我瞧你也是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好伤感起来。”
顷刻间明珠已将泪花搵干,鼓着腮对过脸来,“姐姐真是脸皮厚,你可还比我大一些呢。我要是‘好伤感’,姐姐就是铁石心肠,这两年愈发爱说我了。你再说我,我可就不管你愿不愿意了,也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你这小蹄子,怎么又提这事儿?”
她明艳地笑起来,灿烂得好像从未受过伤害,“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你再说我,我可要日日提起,叫你耳朵生了茧子才好。”
莺啭舌簧,动人的嬉闹间,即见明丰打帘子进来,随之蹿进来一股寒气。他走近了行礼,面色有些凝重,“奶奶,那边府里来人传话儿,说是老爷病了,二爷也病了,让知会奶奶一声儿。”
明珠的笑意渐渐沉下去,愁上眉心,“怎么两个人都病了?可严不严重,是什么病?”
“来人说,起先是二爷病了,请了太医瞧,说是不中用。老爷听了急火攻心,也病倒了,倒是不要紧,今儿已经没什么大碍,就是问奶奶,要不要回去瞧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几双眼睛同时眱向明珠,只等着她垂下眼,定在某处后,又舒展了眉头,“去瞧瞧吧,只是没想到,宋知书竟然就这样病倒了。”
“没什么想不到的,”青莲朝明丰抬抬下巴,示意他下去套好车马,这厢又扭过头对着明珠,“咱们从府里出来时,瞧他就不怎么好了,一日比一日瘦,还不就是纵欲无度不晓得个节制弄的?”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宋府,明珠先赶着去瞧宋追惗。进屋即见他已经坐到书案后头,肩上披着件紫貂毛氅衣,手上簌簌地飞笔走墨,似乎一如既往地年轻。可她由这样一具年轻的躯壳下,分明看见的是一颗暮华残年的心。屋子里仍旧馥香浓郁,明珠记得这种味道,是乌合香,张氏原先所熏香料。她一次次走入这里,只觉这香味儿一次更比一次浓,仿佛是烘着某些被时光一寸寸吞噬的记忆。
她请安,怀着一种芜杂而又悲伤的情绪,“老爷身子可好些了?”
宋追惗探起头来,是一抹倦态的笑意,“大老远的,天儿又冷,你还跑回来瞧我,有心了。没什么大碍,不妨事儿,我向来身子健朗,不大生病的。”
说话儿间,手上的笔已暂时搁下。明珠望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倏然觉得心里闷闷地堵着个什么,“老爷千万要保重身子,天下苍生,都还需要老爷呢。”
正午的阳光映着雪光,有些刺目,明珠虚着眼,望见他勾出的万般无奈的笑,“好、好,好孩子,我好着呢,明儿就要上朝去的。你在清苑一个人住着,可惯不惯啊?要是住不惯,还回家里来。”
“惯着呢,那边儿清净,又有丫鬟们陪着我,每天热热闹闹的,老爷不用记挂我。老爷先歇着吧,我去瞧瞧宋知书。”
他的眼似乎涌出了一线希望,直直睇着明珠,“好,去瞧瞧他,劝劝他好好吃药,或许,能管用呢?”
明珠颔首出去,又在月洞门下回首,瞧见他业已提笔,埋首疾书,身后的光芒罩着他,而正面则是陷在晦暗中。远远的,使他看上去,像是走过了岁岁年年的孤独,而前方,仍旧有长命百岁的孤独等待着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有那么一霎,明珠的眼眶湿润了,当走到满庭风雪之中后,又被凛冽的冬烘干了眼。
太阳不知何时欹斜,撒进另一片支摘牗,地上的阳光被一个个窗框切成了一排大方块儿。宋知书孱弱的病躯靠在一张扶手椅上,半饧着眼,瞧着窗外的太阳发怔,或许又只是因为他飞灺的生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一个费劲儿的动作。
但见到明珠的一瞬,他笑颜依然,“大嫂,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明珠几乎不敢认他,一片豆绿的百褶裙极轻、极浅地荡开。她走进了,下睨着他,说不上缘由的心酸,连着嗓音都有一些润哑,“听说你不吃药?什么天大的事儿也不至于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啊。”
他垂下眼,笑默无言,一个垂下去半分的、萧瑟的笑就算作了回答。明珠蹲下身去,仰起的脸被一线眼泪割破,从前那些是是非非,以及他的坏、他的好,都消釂成了云烟。这一刻,她拚掉了那些男女之别,自满泄的阳光下,紧握了他的手,企图传递出一点微薄的温暖,“活着不好吗?”她问,以一双似懂非懂的泪眼。
宋知书缓缓睨下眼,用微弱的气息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大嫂,我可不是个好人。”
“我晓得,”明珠将头点一点,眼泪在阳光下似剔透的水晶,由她的下巴坠落,“我晓得……”
再没有别的话,明珠只想起从前的他,放浪形骸的笑着,带着极深的城府与心机,也带着太阳一样绚烂的生命力。她将眼抬起来,瘪着嘴细观他已经精疲力竭的面颊,才发现生命是那么脆弱、又曾那么强大。
久久之后,明珠拖着斜长的影,扣响了北廊下那扇门。她没有跨进去,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睇住楚含丹,“你应该去看看他,躲在这里,你会后悔的。”
楚含丹仍旧是那样的楚含丹,带着一种慵散的美感,软亸的垂髻,珍珠的坠珥,点缀着她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回来一趟,不去千凤居等等宋知濯,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该去瞧瞧他,”明珠未理会她假做镇定的挑衅,有些固执甚至强势地坚持着,“不为他,为你自个儿。”
“不管为谁,都不干你的事儿,先把你自个儿的日子过好吧。”
楚含丹“砰砰”两下阖拢了门,随之坍下了讥讽的笑脸,露出了里头恐惧、发白的面色。渐渐地,她的冰肌玉骨软到地上,两片唇如一条鱼张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遭稀薄的空气。她跌坐在门后,缓缓收拢起自己的双臂,门扉上一个庞大的、寂寞的影,几如一个怀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月华初上。
同样僵硬的一个人影仍然在支摘牗前——宋知书看着太阳逐寸坠落,又望着月亮在天光尚明的清霄中一点、一点的变得明亮。今夜没有风雪,那些风霜雨露、星辰日月、一切一切都被他抛却。倘若还有什么,那么只有一个人,他仍有一点放心不下。
这些时,曾有那么多人来探望过他,有关的、无关的、有泪的、无心的,那么多人像走马观花,在他眼前哭过、叹息过。今夜,她来了,希望她不会哭。
果然,楚含丹没有哭,只有一双迷惘的眼,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很久,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像一场长达很多年的较量,难分胜负。
最终,仍是宋知书先开的口,他想,他是男人嘛,让着她一点儿不算什么。如此想着,他笑了,“我死后,对慧芳好点儿。”
看见他枯萎的生命力,楚含丹以为是自己赢了。可发闷的胸口、堵塞的轻喉,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又像是输了。
但她围着他徐徐地打着转,像检点败军的俘虏,硬撑着维持一种胜者为王的姿态,“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对她好?她是什么东西,也敢踩到我头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宋知书笑起来,引来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当初你害死烟兰,不就是为了跟我作对?如今我要死了,你还有什么不痛快的?放过她吧,你利用她这样久,就当是回报她吧。”
她停在他身后,没有声音,也瞧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宋知书怕她不答应,又再添补,“放过她吧,为了你,替自己积点阴德。”
很久后,楚含丹方才转回他的对面,袅袅婷婷,姿姿媚媚,万种妖娆,千般可人。她那么美,勾魂摄魄的使他难以自控地抬起了眼,将她看在眼里,映在心上。只希望不管明日魂归何处、魄转哪里,都能记得她。
他们对视着,很久以后,楚含丹挪开了眼,旋裙转身,望向窗畔的月亮,“宋知书,我有件事儿要问你,你别撒谎。”
“什么?”
“小时候,是不是你从池塘里救了我?”
他笑了,摇首由她薄薄的肩头望向同一轮月亮,“这重要吗?……不管是不是我,你都会一厢情愿的以为是大哥。”
她转回来,面上有亮晃晃的痕迹,只是泪珠早已不知所踪,“那你为什么还要做?为什么要做这些?”
一霎,那眉尖恨恰舒开,心儿疼又到也。烛光梳栊了他摧枯拉朽的笑,使他垂下去的肩像极了那些被雪压断了的枝枝叶叶,“没有为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还来不及楚含丹发声,他的眼泪已经直直坠到天水碧的衣摆上,晕开的纹路,像那些错综复杂的爱与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实则他很想抬起袖口揩掉眼眶里连绵不绝的眼泪,在她面前,他已经没有太多尊严可用来破碎了,就只剩这些眼泪,是他的心血,他想保留它、保留着自己仅存的体面。可他已经虚弱到抬不起手臂,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最后一则尊严的破碎,却又无能为力。
楚含丹望着他的眼泪,是稀世的珍珠。而她是被挖了心的蚌壳,空空如也、空空如也,“你为什么……”
“别问了!”他嘶哑地喊出来,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你到底想问什么?想问我爱不爱你吗?!那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要是爱我,那么我的爱对你就有价值,你要是不爱我,那么我再爱你也是一文不值,你也就不用知道!我死了,你快快活活做你宋府的二奶奶就好了,数不尽的钱给你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只是,别问了,好吗?”
突兀的喧嚣后,又是突兀的寂静,活像死了万物生灵一样的寂静。楚含丹望着他额上挣起的经络,就像往常每回他们争吵一样疾言厉色。
其实,答案就在他的眼泪里,但她仍然困惑,对许多问题,“你是不是知道慧芳给你吃了药?你是不是知道药是我哄她给你吃的?”
他没有答,不知是他的精力已经支撑不了他再说话儿,还是他不想回答。但楚含丹一心就想问个清楚,“你又为什么要吃?”
好半晌,他天昏地暗的嗓子里才带出来一丝笑音,潺潺地,淌出了心事,“每回吵架,我都没有让过你,这回我想让让你。”
后来,其实也不过是半刻,他横插着碧笄的脑袋终于低低地垂下去,从此就没有再抬起,就像他对她一直的爱,以生命、以绝望、以沉默。
144.?发兵?遗忘之前
这一年,宋府完成了两次葬礼,秋与冬,撤下没多久的灵幡又重新挂起,迎着朔风,与整个京城的雪光山色融成了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人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风声与人声的呜咽内,是浩壮的丧仪,众人悲鸣着,送走了一缕英魂。宋追惗的面色始终是惨白,似乎是掏空了血肉的空壳,可明天,宋知濯知道,只要明天,他又能是那位运筹帷幄的一朝宰辅,谁也阻挡不了他,他天生就有着胸怀大义的无情。
很快,迦南木的棺椁被几个壮丁抬入陵寝内,伴着周遭风的咆哮,二三百的仆从俱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直到整个墓道被封填上、最终成为平地,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曾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埋葬在这里。他们又在上头立起一个崇闳的汉白玉墓碑,密密麻麻的隶书拼凑出了宋知书短暂的一生,也不过是三尺长、二尺宽的一生。宋追惗站在前头,低垂着眼,将拓的每一笔横竖撇捺一一睃遍,似乎就细细瞧完了他最“疼爱”的儿子的耳眼口鼻、发梢及眉宇。
尔后他蹒着步子,些微佝偻地登舆而去。宋知濯则滞后一步,将整个墓林梭巡一遍,有轻烟淡霭笼罩着大小不一的墓碑,埋着他的先辈血亲、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以后大约还会埋葬他的父亲。但他睃巡着这里,只觉这里与那座辉煌的府邸十分像,倘若那个“家”吞没了他的情与心,那么这里也终将腐化他的肌骨。
东风紧,恰一场芳菲梦醒,台榭轻烟弥散的园内,鱼儿还是那样闲,除了不见当年红粉艳香,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
廊庑下,楚含丹将始终无泪的眼望向天空,只觉有些胀胀的干涩。她罩着月白的掩襟褂、霜白的罗裙,连腰间的裙带都是白的,松鬓上插着小小的白绢花。远处,明珠亦作同样装扮,款款牵裙上游,楚含丹的眼凝住她,直到她渐行渐近。
“二奶奶,”明珠轻柔地唤她,仿佛怕惊碎了满是裂纹的琉璃,“老爷与宋知濯他们大概就要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这一时半会儿,你一个人能成吗?”
她笑一笑,那些尖利刻薄的恨意不知何时业已消尽,面上洗净淡妆,冰雪一样透彻的白,“没什么,有管家婆子们照管着,还有童釉瞳忙活,也用不着我忙什么,你去吧。”她顿一下,垂下眼眸,后又抬起来,“谢谢你,明珠。”
风拂过她的面颊,不知由哪里卷来一片琼玉,冷冰冰地蜇她一下,便融掉了三千业障,是一只轻蝶寒花。明珠细窥她一瞬,也懂了,握住她的手,“你好好儿珍重。”她正欲旋裙而去,恍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噢,差点儿忘了,我在外头招呼官眷时,好像听见丫鬟议论,说是慧芳像是有了身孕,但她不敢说,连个大夫也不敢请来瞧,你要是得空,就替她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我走了,勿送,改日再回来瞧你。”
那轮细柔的轮廓很快便消失在曲径,凭高望及斜阳,照着她消失的远处,暮云凝碧,天地悠悠之间,楚含丹倏而感觉前所未有的寂寞,好像她不单单成了宋知书的遗孀,亦是茫茫人间的遗孤。
未几,夜合由屋里出来,替她披上一件白貂氅,稍稍叠起了眉心,“方才好像听见大奶奶说慧芳怀孕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还没请大夫,到底也不知真假。”楚含丹旋裙踱入屋内,风撩起的裙,是单薄的蝶翼。她慢悠悠落到塌下,举止娴雅中透出一生一世的精疲力竭,“你去总管房说一声儿,请个好太医来,诊了脉,要是真的就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夜合骇异地沉默后,小心翼翼地窥她的面色,“小姐的意思,就要饶过慧芳了?”
她笑了,寂寞的眼里露出坦然与柔情,“宋知书与我作了一辈子的对,我们两个都嘴硬得很,他更是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软话儿。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就依了他吧。”
恰有丫鬟捧茶上来,夜合接过,面色已改成了一团欣慰,只是眼里总有些怅然若失,“可惜爷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就去了。要是他晓得了,指不定多高兴。……小姐做得对,甭管什么天大的仇,人没了,就尽消了吧,往后你还是要好好儿过日子的啊。”
茶香清暖,屋子里点着好几个炭盆,楚含丹的脚尖前就有一个,倏明倏暗地闪着暗红的光。一双秋水翦瞳眸将这间屋子细瞧了一遍,春屏如景,靑纱成诗,榻如昨,椅如昨,十里香红如昨,窗外花有千树,独人不在其中。她的心内满填了一种空落落之感,只觉尘缘浮生,似一场虚梦。
她呷了口茶,抿唇笑一笑,算是应答后,又抬袖让夜合坐下,“请太医来瞧了,若是真有了身孕,不论男女,只等她生下来,就还抱来我养吧,她自己想留在宋府麽就还做她的姨娘,要是守不住,就配个人,自去过日子。”
稍刻,她望向支摘牗外一轮压了毛边儿的温暾,似嗟似笑,红尘种种,似乎都在这一缕叹息里。夜合窥着她,眼里逐渐泛起酸涩,不知是为了这种柔软的变化而喜、或悲。
落花庭院,几个黄昏,宋府没有迎来年关将至的喜悦,虽如往岁,仍旧各方送礼往来,纷纷有序忙乱。这样儿琐碎的忙碌中,却是丝丝缕缕的萧条,这座人丁单薄的辉煌府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旷,这一头隔着那一头,几如交迭的日与月。
而前朝的风云仍是瞬息万变,百官开始筹备年关祭天、祭祖等庆典,宋知濯的忙碌则刚好进入短暂的闲暇,闲暇里却是鼓号厮杀,由遥远的定州传来,昭聋发聩地使人肃穆心惊。
清平盛世譬如那天子赵穆的笑意,和煦中隐藏着丝丝扣扣的危机。他将手中的折子搁回案上,垂眸望向下首跪着的一团殷红,在他心目中,这是一团火,随时可能焚了他的大殿。一霎安静后,整个殿内回荡起他闷沉的声音,“宋将军,快起来,你是股肱之臣,不要像那些外臣一样多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知濯埋向地面的眉心蹙起,稍作犹豫后,到底站起来,“谢陛下体恤。父亲自幼教导臣,不论近臣外臣,都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也要时刻谨记君臣之礼。”
宽广如海洋的扶手椅上,赵穆捋一捋黑得发亮的一把须,作满意态势将头徐徐点一点,“从前在寿州我就同你说过,你父亲是我钦佩之人,他也的确不负所望,为国为民生立下了千古之功。可惜你两个兄弟英年早逝,不然他日史书上,你们宋家可谓满门良臣将相。”他踅出案外,走近宋知濯,“你所作的战略书我瞧了,果然是虎将龙威之才,以你之略,必定能大胜敌军。可是这倒还叫我犯了难,你已经是殿前司指挥使,又封得镇国大将军,再往上,武官来讲,可没什么好晋封的了。不如,到时候我封你一品宁远侯,你看怎么样?”
不知哪里来的玉磬响,清脆地敲打着宋知濯的心。他立时毕恭毕敬地伏跪下去,“臣多谢陛下天恩!只是……臣已无所求,只望陛下恩准臣辞官之请。”
“你还惦记着这事儿?”赵穆背过身去,未知喜怒,却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罢罢罢,你既已无心做官,我也留不住你。等你由定州大胜归来,我便准了你请,就当是封赏了。”
“谢陛下恩典,臣自当万死以报!”
“你退下吧,去集结兵马,明日出发。”
“臣告退。”
俄延一瞬,赵穆方转回身来,望着殿门外那抹被太阳与雪光映得猩红的身影,在苍茫天色里,尤为刺眼。直到这个背影消失在目及内,他方踅回案上,睨着地上不知何时跪着的人。
此人未着朝服,穿一件玄色绸缎襕衫,胸前黑线所绣一只鹰,黑曜石一样的瞳孔狠厉而阴鸷,其声暗涩涩的,似乎藏着无限杀机,“臣吴坚,祝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坚起来,”赵穆一个胳膊肘欹斜在扶手上,歪着眼睨他,“你方才也听见了,宋知濯要辞官。依群臣之谏,过了年就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他碰巧就在这时候来辞官,可见是很替我那儿子着想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陛下招臣进宫,所为的是这件事儿?”
赵穆的眼掠过他,上眺至他头上的藻井,繁脞的棂格与纹路几如那些有关生死、权力等复杂的欲念,“吴坚,朕问你,你知道先皇在这帝位之上坐了多少年吗?”
“臣记得,是六十七年。”
“六十七年,父亲二十岁登基,坐了六十七年的江山,直坐得人心慌啊。你瞧,他老人家当年立了老大为太子,可惜老大还没等到登基,就先死了。自他死后,就未再立过太子,又叫老二老三等了那么多年,等得人沉不住气了,起兵造反,逼宫传位。朕从前不大明白父亲,做这几年皇帝,倒有些明白了。任何人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再舍不得把它让给他人了,可朕担心,朕手底下的儿子们也有这一天。二皇子赵德要是哪天也等不起了,招回宋知濯,领着他这些旧部下来逼朕的宫,那可怎么办?”
吴坚一双鹰眼垂下,锵然拱手,“圣上放心,臣明白,臣后日便带领手下暗卫跟着宋知濯到定州。若两军交战,宋将军战死沙场那便罢了,倘若他平安得胜,那臣便暗中让他‘殉国捐躯’。”
一束光盖了半张案,赵穆的眼在金色的阳光内毫无异色,将血染的红袖挥一挥,就挥出了无情的风,绞弄着千百年来的宦海波诡。
与瞬息万变的朝堂不同,清苑的风始终是恬静而温柔的,轻轻摇曳琼玉,过了霜花。窗外是寂静的夜,雾烟凄凄,情丝恨缕,写得相思几许。
屋内小炉炭火,暖香四溢,点缀着漫长而孤单的夜。幸好,明珠已经十分适应这种孤单,托腮围坐在炉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烹茶,一股绵密的想念与担忧阗满了她。
关于宋知濯要带兵前往定州的消息是从宋府丫鬟们嘴里听来的,自打她搬到这里来,他们之间便始终维持着一种默契,从未有过刻意的交谈。她不知道宋知濯怎么样儿,但她是在这样的孤寂里等待着,等待着梦云离去,然后,遗忘他。
几不曾想,在遗忘之前,他来了,伴着几声轻柔的扣门,明珠拉开门,即见好几个仆从簇拥着他站在门外。他的头上是一轮碎月,身前是几盏黄灯,半明半昧地罩着他牙白的圆领袍,在风里簌簌地飘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知濯挥退了众人,独进得屋内,带着刻骨的柔情望着明珠笑,深情而含蓄,“明儿我要带兵往定州去,与辽兵有一场大仗要打,本想着,回来了再来找你的。可刀剑无眼,我怕没命回来,就先来瞧你。”
他们之间隔着两步距离,几如一片跨不过去的一条河。他在河的对岸,用缱绻的目光诉说着满腹相思。明珠读懂了他的眼神,她甚至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她也笑一笑,指他到榻上坐,自己折回炉边捧了茶来,“听说这次战事吃紧,辽人动了大兵?”
“是,”他颔首一下,接过茶,并未饮,只想一刻不错地望着她,“他们大概有八十万人马,若胜了,能换得边关十几年的安定。”
言讫,陡然迎来了一阵突兀的寂静。明珠已坐到对榻,玉沁唇脂,香米眼缬,浓情缕缕,却思及往事,细如青丝,“你这一去,恐怕得两三个月,府里安顿好了吗?”
他垂眸笑了一下,一双眼很快搦回来,里头有碎玉的光辉,“府里头有父亲,能乱到哪里去?”
“也是。”她吐一截粉舌,像是自恼多此一问,略显尴尬地执起榻案上一根细细的银签挑一挑灯芯。
好半天,宋知濯到底一叹,眉目失落地垂下去,“小尼姑,你跟我说话儿,用得着这样吗?不近不远的,好像我只是个半熟不熟的人。”
暖玉银屏,风姿绰约,是明珠的一抹笑。笑过后,她也垂下了眼,“我只是不知道要同你说什么。”
“那你听我说。”他侧转过身来,酽酽地睇着她,“我原想回来再同你说这些的,但又怕再等几个月,你就要将我忘了,我是知道你的,什么都忘得快。”
言着,唇角上渐渐勾起一抹苦笑,很快又被眼中的星光冲淡,“小尼姑,你上回走后,我每天每夜都在琢磨你的话儿到底对不对。我现在也未知对否,只是明白了我,我太在意父亲的目光了,在意到忽略了我自己,一心只想着爬到高处,让他不得不瞧见我。我曾无望的争取过、等待过、祈求过,所以当童釉瞳跪在我面前求我的那一刻,我就像看到了自己,那个可怜的自己,于是那一刻,我就想成全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月影凉风,过去在他身上,被丝丝缕缕地剥去,使他如水清澈地望着明珠,“可我从没有爱过她,或是别的什么人,我只爱你。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永远陷在那些得不到的期盼里,这样下去,我只会走不到未来,只会失去你,因为你比我走得快多了。我已经向圣上辞了官,所以,你稍微等等我好吗?等我从定州回来,我就去向父亲请命从府里头搬出来,我们就住在这里,或是你想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反正我们一起、就只有我们两个,再没有别人。所以,求你等等我,别太快忘了我,好吗?”
在他闪烁希冀的眼眶内,是明珠低垂的侧颜,有一种山河安然的静默。
这是一场持久静默,一缕旧情,空趁断烟飞绕,抓不住,够不着。宋知濯等了很久,等得一颗心寸寸陷入绝望,好在,他已经习惯了“绝望”,也适应了焦灼的等待。
直到明安来叫门,拦腰截断了这一席沉默,“爷,该走了,马上天就要亮了,大军还等着爷呢。”
145.?元宵?一场孤清
离那场没有答案的沉默过去了半个月,清苑已挂起喜庆的红绸、贴窗花、换对联,不为新春,只为新嫁。
满院大大小小的姑娘门笑靥暖融粉沁,雪肌羞怯,杏妆梅鬓,伴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丫鬟由府门处旋裙带风地朝里跑,笑着奔着,尤甚蝶弄晴影。
绣阁轻帘,罩住了侍双绰约窈窕的身姿,明珠面含喜色,拨帘而入,几个婆子便退出去,只余她静悄悄站在她身后,在镜中瞧见了一张翠娇红韵的脸,“你瞧,多好看,真是长大了。”
侍双原埋首整理着红艳艳的衣裙,听见声音抖了下肩,羞赧的一张脸,胭脂亦盖不住的红,她仰起头,眼里闪着初嫁独有的、大大的喜悦与小小的担忧,“奶奶不是在前头厅上招呼沁心姑娘与几位官眷太太?”
“我来瞧你好了没有。”明珠笑着,望见她眼里一点点感伤,轻言宽慰,“怎么了?大喜的日子,怎么像是要哭的样子?我是最烦‘哭嫁’那一套,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儿嘛,怎么哭得要死要活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握着帕子哈下腰,小心地蘸干侍双睫畔的泪花儿,笑意带嗔,“是怕他以后待你不好?还是怕婆家待你不好?”
烟纱霞绡裹着侍双,使她像一片彩云那样美。她轻轻哽咽一下,扬着脸像是为自个鼓劲儿地笑起来,“我才不怕呢,奶奶不是说‘凡事、凡物利弊皆有之,惯来没个双全’?就算公婆真对我不好,我也不怕,我又不是求着他们对我好,我尽我的本分就是了。至于他,我想他既然三番五次的上门来求奶奶,想必是铁了心想娶我,他有如此诚心,我就愿意相信他会对我好。再说奶奶不是总教导我们‘好不好儿的不在别人,在自个儿’?我才不怕呢。”
“真是长大了。”明珠将她罩着满身繁琐的身子搀起来,笑中带着欣慰的泪花,“我记得那年我才回府里,你们都是些半大点儿的小姑娘,数你和侍婵大一些,也不过十五六,一转眼,你就嫁人了。我倒没有什么嘱咐你的,你比她们都懂事儿,性子也沉稳些,人又聪明伶俐,必定心里是有成算的。只是这个你拿着……”
言毕,轻盈转身自另一个案上拿来一个髹红狭长的檀木盒打开,只见里头是一支金簪,嵌着绿油油的一颗大玉珠。几个指端动一动,谁知还有关窍,竟然将匣盖儿剥开一层,抽出一张小折好的纸,“这只簪子原先我买时花了二千银子,你留着,回头遇到什么难处就去当了,也能换个一千七八的。这个是二千的银票,藏在盖子里,以后实在有什么难了,就拿出来使。只是这两样东西可别叫他和婆家人晓得了,是你自个儿的梯己。”
“奶奶,我不能要,”侍双一只柔荑将阖上的匣子推开,连摆着头,晃响了满头珠翠,“您已经给我陪了一二千的嫁妆了,况且我手上还有这两年您赏的东西,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吃喝不愁,就不必再给我了。”
“拿着!”明珠嗔圆了眼,只往她手里塞,“我有那么多钱,又不是今日打金钗明日做衣裳的,花也花不完。以后我也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护着你,你拿着吧,也好叫我安心。”
到此节,二人眼泪均是簌簌而下,侍双正欲磕头,却见侍梅侍竹几个小的跑入门内,嘻嘻哈哈推搡着、乐着,“侍双,你好了没有啊?新郎官儿都到了,白管家正领着往厅上去呢!”
这时二人才将泪线收干,合着众人一齐往那边儿厅上去。厅上早已挤满了一堆人,付夫人连同要好的另两位官眷太太、沁心连着另两个姐妹、再有一屋子的丫鬟仆从,还有青莲自不必说。
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笑声内,付夫人年长一些,站出来主持着大局,“按理说是要拜别父母,可听说你这丫头没有父母亲人,明珠,你就当是她的父母,还该坐到高堂上,让她拜一拜你。”
“夫人又拿我打趣,我才大她多少?哪里就做得她的父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珠含笑推拒,却见姓陈的新郎官儿十分恭敬地拱手行礼,“奶奶请上坐吧,奶奶当得的。奶奶为我与侍双的婚事操了这么多心,就是父母,也不过如此了,就请奶奶上座,受我与侍双一拜。”
至此,明珠方坐下,就望着这一双璧人自罽毯上跪下叩首。她望着他们,眼泪一霎便扑朔而来,待二人起身,她果然像一个母亲,下座握紧了侍双的手,朱唇微启,却又无言,只把她的手轻轻拍一拍,尔后,目送他二人在仆从簇拥中走出门外,踏入那一方情天恨海。
门外的金色的阳光,与一段金色的韶华,流年一样的人影喧嚣着,伴着笙、竹、管、弦各色仙乐闹开。直闹到酒色阑珊,醉颜争妍红玉,方散。
月华初上,旋即便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涌出,伴着早早就到的夜色。明珠挽着沁心的臂弯,最后一拨才将她送出园子去。
二人慢悠悠地绕着霜雪渐渐消融的花间,沁心温柔的嗓音响在她的耳畔,“宋大人都走了半个月了吧?不知可到了定州没有?”
身后尾随着另二位姑娘与丫鬟们,嬉笑喧阗内,明珠的声线是一条孤寂的溪水,涓涓细流,“哪里就能到呢?一路上恐怕风雪大得很,大约还得有半个月吧。”
二女相笑相依,沁心披着大毛斗篷,绣鞋探出裙边,闲庭信步,“我听见青莲说,宋大人走前还来找过你,可见他是真心,怎么你却犹豫了呢?”
明珠笑着,将头摇一摇,“我也不知道。”
“你是怕什么?”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她思忖一下,面色恰似风之萧瑟,“也说不清楚,大约是怕往后日子那么长,要是哪一天又出什么岔子,又要将这些伤心经历一遍,多费劲儿啊?”
沁心反而笑了,握紧她的手,望一样明亮的星河,“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如今却忸怩起来?唉,说起来,我们都是自幼无父无母的人,你从小落到庙子里,我从小落到堂子里,你是尼姑,我是倌人,说起来好像天差地别,可到底也没什么区别,不信你瞧头两年的雪影、就是你那个师姐,还不是由庙子里落到了堂子里,可见命数难定啊……”
“这我倒是明白,也想得通,可总觉得这些同我和宋知濯不是一回事儿,无法相提并轮。”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儿?”沁心睐目过来,犀利的眼横波媚迭,“我瞧着没什么差别,你是最懂道理的,我就说几句话儿,你听听看。也不怕你恼,这么多年我心慕宋大人,到如今也没变过,不为别的,就为了在这些地狱一样的日子里,心里有个念想。你瞧瞧我哪天不是水深火热的过日子?这心里有个念想,方觉得日子好过些。所以我劝你,别想那么多,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就该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等哪一天,他心里没你了、或者你心里没了他,才算完呢。认识你这样久,我也想明白了,受点伤不俱什么,可怕的是没伤可受,更可怕的是你活一辈子,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似死水一潭毫无波澜,这不叫活着。我都想明白了,怎么你却糊涂起来?”
明珠细细聆听,最后往她手臂捏一把,笑起来,“你瞧你,我不过也是个人嘛,难免也有个害怕,你却说这么一大筐话儿来教训我。我不过是有些没底,嗨,想想也是,没底儿的事多了,我颜明珠天不怕地不怕的,难道还怕这一点儿伤心难过?无非就是往后再难过一次罢了,也总比后悔要强。等哪一天我心里没他了,或是他心里没我了,再潇潇洒洒的好聚好散。”她将腰一歪,裙如风拂柳漾起来,俏皮地撞了沁心一下,“听你的。”
皓月星辰,玉点冰枝,明珠心内倏然舒畅地放下,前伤不过是过眼云,而她应该无所畏惧地去爱她所爱的,直到不爱的那一天。
她所爱,在风之北。途径一月的雨雪风霜后,大军终于抵达定州边关,比起延州,这里更加恶劣。风卷着西沙,像一把把小刀子,很快便将将士们的脸与唇割出细小的伤口。安营之地离梁、黄、付等前线战士们所距一里,这是一片干涸的黄沙地,每日喝霜饮沙,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可谓天差地别。
才卸下盔甲,只见黄明苑拨开帐帘进来,抱着一顶银晃晃的头盔,面上是二寸的须与满布的细碎伤口,见了宋知濯便先行大礼,“将军来得真是及时,有敌报说,辽人大军已过了鞍子山,约莫就是过几日便到。”
营帐外是来往的人影,除了磨甲之声,却无喧闹。宋知濯将手腕上的腕甲解到横架上,罩着紫貂领的襕衫旋身过来,下颌结了靑霜,眼睑下是一条干裂的细口子,如柳叶缝一般狭长。
有士兵送来两碗水,二人就着斗笠碗大大的敞口引项倾尽。宋知濯抬了手背横揩了唇与下巴上的水渍,撩开衣摆坐在长凳上,“粮草可已到前方?将士们死伤如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回将军,粮草十天前就到了,在此前,一直由定州与周边几个州县补给,倒没饿着将士们。正如八百里递给将军的军情上所说,自我们来,已与辽人三十万兵马打了三仗,末将等不力,有负将军盛名,虽说未让辽兵寸土,却死伤三万将士。”
“辽兵自幼生活在这黄沙之地,此地地形天气,无疑对他们是天助,可我军将士自幼在中原长大,对这里不适应,难免吃亏。你传我令给梁、付二位将军,辽人那三十万大军同我方纠缠了这一个多月,恐怕已是精疲力尽,正好由我这里调三十万兵力过去,趁着辽兵大军还未到,先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也给将士们鼓舞士气。”
“末将领命!”
稍刻,黄明苑退出军营,与另一将士一同抽点兵马,独宋知濯在帐中。长途的疲惫已被这里的黄沙肃杀所洗净,他随意洗了把脸,便将剩余将士召集入帐部署,忙碌得已经没有闲暇想起明珠。
可当塞北的月玉镜一样悬照着人间、当严酷的风沙融于黑夜时,他还是无可避免的会想起她,想起她没有回答的沉默,只觉比战争更残酷、更揪心。然而只等第二天乌金复起,他的脑子又会被危机四伏的战事填满。
三十万人马抽调走后,剩余大军仍旧原地未动,直到黄明苑带来捷报,“不出将军所料,辽人三十万兵力已是疲惫不堪,被我军将士围困,正逃往鞍子山方向,恐怕是想去与他们的大军汇合。”
宋知濯的眼虚起,睫毛将干涩暴烈的风沙滗成虚影,一行走,一行扭头对身后一将士吩咐,“写个捷报八百里传递回京,眼下就要元宵了,也让圣上与宋相及满朝文武百官高兴高兴。”
“是!”
尔后,他扭过头,思忖一瞬,“明苑兄,传我的令,让付将军领兵追杀,务必不能让他们的人马汇合,要是他们汇合了,就有了喘息之机,我军胜算就少了一成。记得嘱咐他,若是与辽人后头那五十万大军撞上,不可莽撞迎战,撤退,不能让我军有折损!”
“末将明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黄明苑旋身而去,铠甲上的灰斗篷被狂风撩起,似烽烟里的狼毫。宋知濯则继续与剩余将士梭巡沙场演兵的部分士兵,望着年轻士兵们矫健的身手与皮肤上的伤口,就像望见了山河的破裂。这一刻他不再是富贵无极的小公爷,业已想不起那些锦帐暖枕,他只记得唯一的使命,那便是与这些年轻士兵们是一样的,将以血肉之躯,替家国山河、父母亲人、以及自己爱的人挡住那些风暴与狂沙。
直到众人修整好杀奔前线那一日,他站在烽火台,太阳一样炽烈的眼望着下头的雄兵与虎将,不再是温柔风趣的情郎,而是护国卫家的将军,或者,只是一个深受父亲教诲的儿子。他用锵然嘹亮地训诫着,声音贯入每一位将士的心中,“陈胜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我不妨告诉各位,我宋知濯已向圣上请辞!未有多日,我便让出这殿前司指挥使之职,将士们!你们若有谁想当此职的,便在此次大战中,让圣上、让百官、让我!看到你们的本事!”
底下是雄壮的呼声,掀起烈烈沙,撼天动地。呼啸而来的风沙夹着宋知濯的虎势之言,“将士们!我们到这里,为功名仕途而战、也为父母亲人而战、更为江山君王而战!看看这里,看看这片荒漠!这里是我朝江山之防线,我等即便战死于此,八十万尸骨也要垒成铜墙!绝不让外贼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人潮内是起起落落的红缨枪,将士们的嗓音如山河咆哮,“绝不教人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一阵狂沙将这些气势如虹的声音吹至四面八方,到富贵的京师,已成了一阵冬雪。
琼玉温柔倾落,渺如烟云,妆额换新,眉柳嫩。明珠倚在门框,望着叠嶂亭台,如错落江山。她想着宋知濯,未知边关的风沙将把他吹得如何沧桑,却知南来北往的风,吹送着她的思念。
思念如袅烟,被青莲的声线打断,“今儿元宵,老爷让人来传话儿,叫你收拾收拾,回去用饭。”她跨进屋内,扑腾着裙衫上的雪,“我已经叫明丰去套马车了,将几个姑娘都带上,让她们也去与府里的旧交聚一聚,上回年夜她们留在家里守屋子,也怪冷清的。”
二人一道转入内,拨开一阙水晶帘,落到榻上。明珠刚烹好的茶,给她捧来一盏,“成,未知老爷的身子好些没有?”
“来人说是好了,”青莲呷一口热乎乎的茶,或吁或叹,“老爷麽,你还不晓得?家中纵然有天大的事儿,也入不了他的心。他的心里只有苍生社稷,头年三少爷没了,他也没怎么样,后来二少爷没了,他也不过是病一场。连当年太夫人没了,他也不是照样儿忙得脚不沾地的?”
明珠乌蛮髻上缀了碧玺珠,如璇玑闪耀,“我看未必,老爷不过是嘴上不说罢了,他心里到底怎么样呢,谁都不晓得。对了,二奶奶怎么样儿了?你可问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问过,说是慧芳有了身孕,如今已见显怀了,她就操心这个事儿呢,别的也没什么可忙。不过闲暇时还往她娘家去,再有就是跟童釉瞳一起打理些府内琐事。”
稍稍颔首后,明珠又想起一事,“昨儿来的那个赵公子你瞧着怎么样?与侍婵可相配?”
青莲颦额而思,将头点一点,“相貌倒是不错,比前头你看的那些都要好,只是听他说话,家里像是做买卖的,商贾人家,终究不大妥。”
“这又有什么了?商贾人家虽说比不上吃官粮的,可也是正经人户啊。缘分这个东西可不好说,侍双那位陈姑爷是好,是读书人,可那是他们俩有缘,未必侍婵跟这个赵公子就没缘。我私底下悄悄问她,她像是喜欢的样子,只是脸皮薄,只是红着脸。但她的父母不是蛮看中这个赵公子的?我瞧着不错,余下的就让她们家里定吧,定好了我陪些银子便是。”
屋外不知风雪何时已止,吹进来一缕风,合着青莲的叹息,“要是绮帐还活着,只怕上年里你就替她将婚事办了。”
说到此节,二人双双垂首无言叹奈何。直至明丰上来报马车套好,这才动身往宋府里去。
小丫头子们一入府门,得了明珠的令便呼啦啦散开,自去寻旧里交好的玩伴。明珠与青莲探着鞋尖,缓步往大宴厅上去。
不想迎头撞上赵妈妈,喜得明珠赶紧挽住胖乎乎的手臂,现让青莲掏了些赏钱予她,“妈妈好,开年了,妈妈女儿可好不好?您在府里头可还顺心?”
“顺、顺!”赵妈妈拈着帕子,乐不可支,“你年夜饭那天回来,我原是想去瞧你的,谁想人多,我也就没去,今儿可巧,能在二门外遇到。”
“妈妈如今还在厨房里当差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是呢,还在厨房,嗨,我一个脏兮兮的烧火婆子,不在厨房,未必还到二门外迎客不成?”赵妈妈障帕嬉笑,稍顿,面色渐渐沉下来,“自你走了,我如今还烧饭给哪个吃?几个主子也都是各有厨娘忙活,我不过就是盯着些。如今府里是那个童家小姐与二奶奶一道管事儿,两个人嘛公事公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童家小姐跟前儿那个玉翡,忒可恨了些!仗着主子的势,在府里处处耍威风,横竖我瞧不管她。”
“瞧不上就不要瞧好了,横竖妈妈做好了分内的事儿,也不怕她挑刺儿。”
“是这个理,唉,你瞧我,说了这些话儿,倒耽误了你。你快去吧,老爷也快到家了。”
这一辞,便在皑皑雪光内辞去了余生。明珠挽着青莲自去,满院湖光山色,画屏如景,人影恰如旧,春色即当新,可望着这些来来往往纷错而去的下人们,明珠却觉心内泛起一些孤零零的冷清。
大宴厅上亦是一样的冷清,青莲与夜合等侍女同滞廊外,独明珠打帘进去,只见左首是饭厅,一张大大的圆案,配着大大的落地屏,右首则是轻绡隔着的一间花厅,明珠见楚含丹坐在对过的一张折背椅上,这一方却是童釉瞳的背影,二人也没说话儿,各饮各的茶。
不想因明珠的到来,骤然莺声如蜜。楚含丹先迎起来,玉肌病怯,瘦影娉婷,分明愁满香腮,见了明珠,却颇有些欣慰,泛起一些血色来,“你到这里来坐。”她引着明珠坐在侧首的折背椅上,中间隔着小小方案,“一连又是十几日不见,你在清苑忙什么呢?”
那些爱恨情仇交织的旧年景不知何时在她们的裙边撤退,生出些温情的笑意。明珠同对过的童釉瞳颔首示意后,将脸别过来,“我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抄抄经,理理佛,同丫鬟们在园子里闹一会儿,要不就请个戏班子进来唱一唱。想上街去逛逛吧,偏生明丰唠叨得要死,不是雪天路滑,就是街上铺子没开门儿,哪里也去不成。”
恰有丫鬟奉茶上来,错过一抹粉桃的身影,明珠即见她恹恹地笑着,“我麽就是往娘家回去了一趟,那边倒是热闹,一些远方亲戚来拜年走动,却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这边冷冷清清的安静。”
明珠将头慢点着,回首就见着童釉瞳赤诚诚的目光,逮着了空隙搭讪,有些怯生生地含羞,“明珠姐姐,你说哪个戏班子的戏好听啊?我还没大听过京城的戏班子呢,你给我说下一个,我回头也请来唱一唱。”
“嗯……有个叫‘云霞班’的不错,我常叫去。”明珠与她相笑,同样的,过去那些乱糟糟的时光已如风吹过耳畔,剩下的,似乎只有清澈的未来,“嗨,你在家也是闲着,要是不嫌,什么时候到清苑去逛逛,同二奶奶一起,我叫了来你们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或是虚情、或是真心,似乎都不大重要了,三人只是温柔的寒暄。直到宋追惗进来,方停了这一场冷清的热闹。
只待三人纷纷行了大礼请安后,即开了席。一如往年,仍旧是满桌的珍馐,白煎羊肠、豉汁鸡、杂熬蹄爪、盐酒腰子、酥骨鱼……人却就只四个,围着大大一张圆案,像隔着漫漫人事与情海。明珠想起入府头一年的家宴上,人挨着人坐在一起,不论是否真心,好歹是维持了“一家人”的假象,哪里像如今,人同人离了八丈远,中间填塞了孤寂。
这是支离破碎后的残美,谁都没能逃脱。宋追惗的嗓音更是像一场国破山河,无情而嘶哑的,“濯儿媳妇,”他喊的是明珠,眼睛也直望着明珠,“昨儿有军情送来,边关一路告捷,濯儿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你不必记挂他。只等这些时再打完一场硬仗,就能班师回朝了。”
明珠笑着应承,瞥眼见童釉瞳面色无异,方放下心来,“老爷也要保重身体。”
一场“团圆”就在这样的孤清中迎来乌金西坠,各人仿佛俱含着千万斤的心事,却又默契地沉默,直至散场。
明珠正披了斗篷赶着回清苑,不想被楚含丹由身后叫住,“明珠,等一等,我送你出去。”
她穿着肉桂色绉纱袄与粉色留仙裙,在雪色中走来,像极了一朵端丽的木芙蓉。二人带着夜合与青莲一齐曼步玲珑地往府外头去,其中所行过多少楼台亭阁、多少游廊花间,就走过了多少流芳岁月。青春成了她们身后长长的影,终将被拉扯成一条记忆的线。
146.?春色?过去是一道桥
残照将灺,银沙成曲,梅花稀疏欹影,朔风又紧,复密。
簌簌飘摇的红黄花瓣是往事的飞尘,洋洋洒洒地倾落,撒在雪里,就成了白绢上的丹青,满若血痕。楚含丹掣拢了自个儿肩头孔雀翔毡的斗篷,掩盖了遍体鳞伤的一颗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垂眸一笑,轻柔如羽毛的声音挑开了话锋,“看这天儿,估摸着就再有两场雪下,就入春了。”她睐目望着明珠颔首的侧颜,笑容渐淡,眼神却愈发深刻,“明珠,算起来,咱们相识,都五个年头了吧?”
细细的风由她们耳畔刮过,明珠脚步依然朝前走着,侧目与她相望。她依然是脸霞轻,眉翠重,欲舞钗细摇动1,五年的风霜仿佛未在她面上刻下伤痕,却剥去了她眼内的怨恨。明珠笑了,眼望着天色阑尽,“是啊,二奶奶还是那样美,还跟十八/九似的,一点儿也不见老。”
霜花满树,红凋翠惨,楚含丹却欻然站定,在一株黄腊梅下,裙与风撩拨着琼砂,“五年,我没少给你使绊子,真是对不住。原先,我以为我是爱惨了宋知濯,后来想想,也不过如此,就像他说的,我们之间从前那一点点情谊不过是靠着两句婚约维系着,我不是爱他,只是太嫉妒你。”
“二奶奶这是说笑,”明珠匪夷所思地笑起来,酽酽地眱住她,“你有什么可嫉妒我的呢?要说嫉妒,也该是我嫉妒你才对。你家世又好,温婉娴静,人又长得美,就是十个我也比不过。”
楚含丹垂眸,风情摇曳,又抬起,眼波生情,“大概是因为见你总是乐呵呵的吧,你每天都那样高兴,随时都笑着,我却是每天都愁眉苦脸的,总是找不准个高兴的事儿,就愚蠢的以为是因为你抢走了宋知濯,抢走了我的快乐,后来想想,简直是没道理。”
她们继续抬步前行,在璀璨的残阳内,咯吱咯吱地踩着白雪,犹如踏响了一段往事,由楚含丹的朱唇倾倒而出,“你别瞧我是什么大家闺秀,那不过是个虚名儿,打小就依着父亲母亲学文章、学谈吐。你是晓得的,我们家到我父母这里,就只得我一个女儿,我父亲就指着我攀上高枝儿,好成为他仕途之路上的垫脚石,原先指了宋知濯,谁知他病了,又有太夫人替宋知书来提亲,便顺水推舟将我指给宋知书。我从小就是父母手上的棋子儿,就连现在,也要源源不断的补贴着他们,我心里不好受,却又不能怨恨生我养我的父母,只得怨着他人了,怨你、怨宋知濯、怨宋知书……”
明珠不时睐眼瞧她,只觉她像只没头苍蝇乱撞,撞得如今百孔千疮。她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凄凄一笑,“那往后,就高兴点儿吧。瞧见你过得好,二爷在九泉之下方能瞑目呢。”
她小心地窥过来,充满怀疑与不确定,“连你也觉着他爱我?”
蹀躞的脚步走过水榭,合着汩汩水声,明珠叹着,“这哪里是我‘觉得’呢?我记得那年烟兰有孕,你们在厅上闹那么一出,他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让人将烟兰落了胎,他又不是个蠢人,哪里瞧不出烟兰有屈?还不是因着要随了你高兴。二奶奶,他为了你,可以不顾他人性命,也可以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你可以说他不是个好人,但不要怀疑他爱你。”言着,她转了半身,窥着她迷惘的脸色,“你呢?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楚含丹摇摇头,碰撞了钗环,碰撞了她的心,“我真的不知道,我没爱过什么人,不晓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倘若他那么爱我,那我会好好儿养大他的孩子,算是报答他的一片深情,至于我爱不爱他,我想,我只能用余生去找一个答案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未知何时,已行至府门处,高大崇闳的两扇老红木门大敞着,同样一个高高的门槛儿,隔开了现在与未来。明珠远眺着山峦叠嶂的那些太湖石,深知她的未来不在这里。至于楚含丹,她只是紧握了她两个素手,“不要紧,慢慢儿想,不论你爱不爱他都没关系,我想他不会计较的,他只想你能高兴点儿。”
言讫,她与青莲登阶而去,一只脚方跨出了门槛儿,就听见楚含丹雨润的嗓音,“明珠,得闲回来坐坐吧,咱们说说话儿。”
明珠旋裙回首,就望见她的眼泪清冽如月,带着醇厚的情。明珠知道,这行叠行的眼泪不是为她而流的,大约是为了一个不归人。
可楚含丹似乎还不大清楚,没关系,回忆的潮水会一浪一浪地拍来,总有一天会将她淹没,她会沉入海底,大概就能找到她所遗失的那颗“珍珠”。
最终,明珠没有答应,只是甜美地笑着,冲她挥动了嫩松黄的小氅袖,旋身走入最后一抹斜阳中,走向了她的未来。而楚含丹则是留在这里,摸索着她的过去,以及遗失在过去的、目无所及的一切。
而“现在”则是把握在宋知濯手中的一把长缨枪。他的身后有几十万浩壮兵马,前头是明晃晃的盾牌与拉弓挽箭的几千士兵,百丈之外,是已损兵折将的辽兵。
伴着马声嘶鸣,付匀颇为得意地笑着,迎着烈烈黄沙与滚烫的太阳,“还是大将军料事如神,叫我乘胜追击,杀了他十几万人,今日一战,我军兵力强于辽人,必能得胜!”
寸草未生的荒原之上,隐约可见敌军同样辽阔的队伍。辽人在这枯海上生活了那么多年,向来与猛兽相争,可谓骁勇善战。宋知濯未敢掉以轻心,好在圣学有道,敌军大多为草莽贼寇。思及此,他将一双箭眼收回,在马上偏头说予付匀,“别只顾着自个儿高兴,大声喊出来、让将士们一齐喊出来,大家一块儿高兴。”
付匀蹙额一瞬,方得意笑开,朝后方小将吩咐,“传令下去,叫将士们喊出来,气势要大!”
“将军,喊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红缨染成血海,付匀的眼睃过连绵壮烈的颜色,方落回小将身上,“就喊‘诛尔贼寇,取尔首级’,嘹亮地喊出来,先诛贼心,再杀贼寇。”
“末将明白!”
撼天动地的喊声很快被风卷起,与沙一齐冲辽兵扑面而去,激起了辽兵汹涌的怒,下头却藏着大败亏输的惧。为首的将领体型彪悍,眯着鹰的眼眺望远方,朝左右将领发问:“那个就是宋知濯?”
“没错,”其中一人带着羊皮毡帽,偏首回话,“前几年在延州,耶律呈将军就是输给他,这回咱们十几万人马也是他下令追杀的。”
“杀了他。”
此人扬起弯刀,正要下令,却不想宋知濯早他一步,朝左右付匀黄明苑呵声,“你二人各带一万人马杀出去,待即将迎战之时,分左右折返回来,引弓箭手先杀他几万人,此刻!”
二人领命,立起长/枪,脚踢马腹便是浩荡的沙尘飞扬。狼烟嗥起,宋知濯的眼一刻不错地注视前方,果然见有敌军迎上,他高高地立起手,只等付黄二人分开左右,便大呵而起,“放箭!”
几万只箭齐发,仿佛要将天空戳出百孔,随着辽兵大片人马倒下,宋知濯夺过身侧士兵的信幡,将那个大大的“宋”字迎着狂沙招摇,“给我杀!”
号令一出,他与梁将军二马当先,身后是随之浩荡奔杀的军马,他们是奔腾的浪,飞尘狼烟将一片天织成了壮阔的黄。伴着将士们的怒嗥,狂风疾走于宋知濯的耳畔,此刻,他再也无暇想起明珠,身体内只腾起热火炙热的血液,灼红了他的眼,气吞万里。
这是一场威势赫赫的厮杀,他的马蹄踩踏着敌人的尸骨,势如破竹地扬起长/枪,插进一个血肉之躯,又迅速/拔出/来,一个接着一个,眼前、身侧充满了撕裂的吼声与喷溅血液,铺天盖地的人马俱成了嗜血的兽,撕咬着对方,直至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地,永远不会再站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知濯猩红的眼只凝视着前方之敌,猛然被一声大喊惊醒,“将军小心!”他侧首一望,即是劈来的弯刀,当他仰身而过,将缨/枪/刺/穿此人咽喉时,又见连着有百人冲他杀奔而来。立时,他由马腹上拔出一把长刀,跨马左右劈砍躲让,直到血将他的银甲染得鲜红……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2。
金轮将坠,残阳罩着尸痕遍野,黄沙已不再黄,荒野亦不再荒,业已成了一片血海,萧萧缕缕的风刮淡了宋知濯眼睛的颜色,一切重归宁静。
“将军,已点过人马,我军伤亡未到十万。”
血阳残照,宋知濯撑着伫地的枪杆旋回身,褴褛的斗篷被长风撩起,飞扬在即将坠落的乌金之下。他将沾满血渍的脸胡乱抹一把,唇锋与下巴连着一片二寸长的靑髯,使他看上去不再是那个风月情浓的贵公子,而是这片荒漠上英勇的王。
前方连绵无际的是满地狼藉,黄沙半掩,尸骨不全,宋知濯的眼远望着他们,“黄将军,传我的令,将战士们的尸骨挖出来,务必送还家乡,交给他们的父母。”
“是!”黄明苑抱拳领命,同样是满身的沙与血,“将军,此一战,斩杀贼人四十万,让他们跑了十几万,不过,捉拿了他们的领将耶律达、副将萧成与耶律天河。这个耶律达,不仅是辽国武将,还是辽国皇帝的三弟,此次俘了他,不怕辽军不降!”
“好,”宋知濯胡须颤动,像一个欣慰的笑,“在我辞官前,能为家国天下立此战功,也不算愧对黎民苍生,也对得起我父亲了。传令下去,除了镇守边关的将士,其余人修整三日,押送耶律达等人班师回朝。”
随着音落,又一场大雪扬撒,残酷而凛冽地渐拢整片荒漠,没有尽头。黄明苑回首望一眼与烽烟相行的战士们,朝宋知濯抱拳,“将军,回营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暮沉沉的天色中,宋知濯撑着枪杆抬起脚,伴着簌簌擦甲之声,整个身子如天塌地陷,猝不及防地倒向黄沙。黄明苑唬得一跳,忙回首大喊,“军医!军医!……”
这是烟雨蒙蒙的江南,绿杨芳草,长亭迷离,三月微雨罩着清溪池水,涓涓细细地流向远方。宋知濯的玄靴踩在软软的苍苔上,整个半身忽左忽右地旋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大约是在找寻他的故乡。而茂林蕙草深,烟雨无人,杳杳茫茫的天色内,他逐渐加快了脚步,倏而旋身,倏而侧目,焦躁寸寸燃向他的眉心,直到在溪流的对岸,他望见了明珠。
她穿着粉缎的掩襟褂,扎进草色的百迭纱裙内,梳着半髻,蓝缎带裹缠着长长的一束发,坠到腰间。她在履舄从容地向前走着,任凭他的呼喊,从未回头。宋知濯急起来,撩起衣摆就在这岸紧追,可不知怎的,凭他如何矫健地跑,仍旧追不上她悠悠的步伐。他急得似要哭,冲她背影招手、狂呼,依然叫不应她,那抹倩影只是执着地往前、再往前,风擦着她的裙摆,是宋知濯抓不住够不上的一抹色彩。
最终,他一颗心似慌得要跳出来,将脚一迈,踩进了隔着他们的那条河流,却不想一个大浪打过来,将他吞没,他挣扎着,刚冒出头,后又跟来一个巨浪将他拍入水中。直到他精疲力竭,整个身子逐尺逐寸地沉入冰冷的深海……
“明珠!”
随这一声惊呼,十几位带伤的将军围过来,付匀吊着条胳膊,另一手按住了宋知濯的胸膛,“将军先躺着别动,您的腿受伤了,大夫刚上好的药。”
帐外已是月光倾撒风嗈嗈,宋知濯将顾盼的眼收回来,方觉得才刚梦里的一颗心落了地,缓缓撑身而起,“我躺了多久?”
“四天了,”黄明苑端来一碗水递上,立在榻侧,将另几位将军望一望,“将士们都整顿好了,但因将军昏迷未醒,末将等还未敢启程。”
宋知濯将水倾尽,凌厉的眼将这些人睃过,“明天就启程,耶律达等人在我们手上,未免夜长梦多,尽快回京。”
“可您的腿……大夫说您的腿还不能走这么远的路。不如再等几日,等您好些了,咱们再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夜空浓似墨,闪烁着星河,每一颗都像明珠的眼。宋知濯深吸一口气,试着将腿挪一下,竟有锥心刺骨的痛,实难动弹,便将众人复睃一眼,“你们领大军先走,我过两日能下地再追上你们。”
“这怎么能行?”黄明苑亦是瘸着腿,一颠一波地挨近,“这里是边境,少不得辽军会派刺客来营救他们的王爷,大军走了,将军您岂不是危险?”
“不妨事儿,”宋知濯将手无力地摆一摆,“我带两个士兵到定州衙门内去养伤,你们先走,万不可误了回朝。……明苑兄,到京后,见到我父亲,请告诉他,儿子未负父恩,赢了这场仗。再烦请往清苑里带个口信儿,就说……”他顿住,最终将牙白的中衣袖挥一挥,“算了,多谢你。”
月光成缎,霜雪风嗥,战事得胜的喜悦绽在每位将士被黄沙浸染的面庞。第二天,果然由几名士兵将宋知濯送往知州衙门,其余大军则稍作整顿,迎着烈烈阳奔赴回京。
山川河途,浩荡荡的队伍,就此错开了由京城奔赴而来的杀机。
柳色淡如秋,莺笑蝶羞,京城辞去了一个长冬,陷入暖暖的春意。桃色夭夭,蕙草初长,梨花恬淡幽静。整个清苑是争春艳色,和煦的风撩拨着姑娘们的额发与新裙,碰撞出一场韶华锦光。
将近三个月的等待中,明珠仍是妆清淡、鬓花黄,少女璀璨的笑,情态平常。上月,送了侍婵出嫁后,园内人烟渐稀,却花荫成密,碎金齑粉撒在门窗,晃着她动人的笑靥。
“哎呀,奶奶,您是不是做媒做上瘾了?我还小嘛,做什么就要我嫁人?”
窗下是侍鹃人比花娇的羞涩,春闺梦里,少女成歌。她撅着樱桃唇,将一朵玉兰花簪在明珠乳云惺忪的髻上,好似不大高兴。
明珠在镜中瞥见这副情态,方斜挑起眼取笑,“你还小啊?过了夏就是十七了,又不是要你立刻就成亲,就是先定下了,明年再完婚也成。唉,我也不大想操这个闲心,可昨儿你娘由府里头给我送东西来时,专门还同我说‘奶奶心慈,将侍双侍婵那两个都寻了门好亲事,求奶奶也替我女儿想着些,我们眼皮子浅,终究寻不着什么好人家,就全靠奶奶了’,你娘年纪大了,拢共就你这么个女儿,既求到我这里来,我怎么好拂她的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疏云过窗,窗下的侍鹃还是瘪着嘴,一片腮红如朝霞。明珠瞧了直笑,扶鬓起身,荡开葱白的裙,“我也不晓得你是真不喜欢还是假不喜欢,要是真不喜欢便罢了,我不管了,叫你娘管去,若是假不喜欢,你别应声儿,我还托沁心给你寻摸着,可好?”
两个眼滴溜溜地将这么个小人儿打量着,瞧她既不说话儿,也不挪动,明珠心里便有了数,面上笑起来,捧起一盏新茶呷一口。恰时侍双拨帘而入,微蹙着眉,“奶奶,那边儿府里的童奶奶来了,在大门上候着呢。”
明珠暗忖着将盏搁下,颦额轻问:“她可有说来做什么吗?”
“好像同白管家说是来寻奶奶玩儿的,到底是不是也不晓得。”
“让她进来吧,领去‘画堂春’等着。”
这厢明珠披着一条翠绿的披帛,罩着松绿的掩襟褂与姜黄的百迭裙,款款就往那画堂春去。画堂春便是她平日见客的花厅,独独一间屋子在百花丛中,这时节,正是杜鹃吐艳之时,才到那边儿,就是馥郁的红,半掩着厅外童釉瞳粉嫩的身影。
阳光罩着明珠快步而行,忙跨阶而上招呼她进厅内,“怎么在外边儿等着?外头还是有些凉,风吹吹,你这千金小姐的身子还不得吹出风寒来?”
睃巡一眼,未见玉翡跟着,只是两个不大相熟的小丫鬟,明珠适才将心放下来。同样儿的,童釉瞳见她态度如此亲昵,亦将鹘突的心放了大半个到肚子里,眉畔生辉地笑起来,“不妨事儿,想着晒晒太阳呢。明珠姐姐,老爷今儿说边关来信了,前几日大军就启程回京了,大约一个月就能到,老爷正要让人来报你呢,横竖我闲着也是闲着,日日闷在府里,就想着不如我来告诉你,便请命过来,趁机也逛逛。”
那双绿瞳又似春波还起,荡漾着浓浓春意。明珠瞧见不禁发笑,恰逢丫鬟们奉茶上来,她抬袖指一指,“多谢你,不知你吃过早饭没有?”
“吃过了才出来的。”她吐一吐舌,花鬘间油光水滑地明亮,“就是到你这里走了两个时辰,怪远的。”后又笑起来,芳菲远天涯,“不过正好就瞧瞧路上的春色,真是热闹呀,好多人,天儿也好,我还瞧见你常去的那个头面铺子,下去买了一对玉搔头,正要给姐姐一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言着,便转首由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匣子奉上,情态可爱动人。明珠到底未知她途径了何种变故,却瞧她又似当年初见那般,只是一个没有心事的豆蔻少女。她心中颇感安慰,笑着接过匣子,“多谢你惦记我,既然来了,就在我这里好好儿乐一天,我领着你将园子逛逛。你不是想听戏?我叫人传了来,你在我这里听过,吃了晚饭,再回去也不迟,只是不知是谁套车跟来的?”
“是长瑞跟来的。”
“那么倒好,”明珠将头慢点点,“长瑞稳稳重重的一个人。却怎么不带着玉翡出来?”
闻听此节,童釉瞳羞愧地红了脸,垂下一双湖光山色的眸,“我知道玉翡姐她嘴巴刻薄些,常常倚贵欺人,往常没少得罪姐姐。我已经训诫过她了,请明珠姐姐不要同她计较,她对我,偶时比父母还亲,我也不大好太责罚她。”
一股清淡的花香被风卷入堂,她们都嗅见了,杜鹃甜丝丝的香味儿掠过了“从前”腐烂的尸骨,掩盖了那些恶臭。
明珠最终只是笑一笑,下榻去牵起她的手,朝百丽春色走去,迎着绮丽的光,“你是个好姑娘,我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你心头过去了就好。走,我带你逛逛去,你是在江南长大,我也是江南人,如今你来瞧瞧我这园子,是不是也有些江南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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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喜迁莺·曙河低》
2先秦屈原《九歌·战殇》
147.?日落?血色黄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日子不紧不慢,似一场春雨,一落,止在了半月后。定州的春风雪依旧,这里似乎只有两季,冬与夏,或可说,一日便如梭四季。
对于这残酷的天气,宋知濯始终不能适应,他一直想念京城的春天,想念明珠扇面上的烟雨江南。于是一等能下地,他便拖着伤腿,用起起伏伏的步伐去与知州辞行,“薛大人,叨扰多日,实在多谢大人,还请大人备几匹快马,我好赶回京去。”
那薛大人同样是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闻言忙由案后踅到厅中,“卑职哪里敢讨将军的谢?是将军折煞卑职了。”他将他月白衣摆下那条右腿细窥一番,满面愁色,“依卑职之见,将军还是多休养些时日才好,不必急着回京,以免留下什么顽疾。”
宋知濯一阙月白华袍上爬着银线所绣的暗云纹,他的面庞已剔尽长须,露出了急于归乡的期盼,“不妨事,我们做武将的难免受伤。请大人替我备好马吧,我要赶在中午走。”
拗不过他,那薛大人只好从命,赶在正午前备好马匹,又备下一些干粮,将宋知濯连同另三名士兵送至官道,双方辞过,各自回首。
马蹄飞驰,身侧的黄沙被几人甩至身后。一路尽是荒漠与孤日的虚影,风沙迷眼,月光洒泪,都不要紧,宋知濯只有归心似箭,他已将前事了尽,急着奔向他的未来。不论明珠是否原谅他、不论她会不会抛下他,亦不要紧,他还有漫长的余生去聆听她的答案。
他是抱着这样的坚定跨过了几个日月的,直至身侧飞逝的荒漠逐渐成了绿洲,他便又靠近了京城、又靠近了明珠。
伴着马蹄的慌乱与几声长长的嘶鸣,一名小将翻身下马,扶稳了宋知濯,“将军,咱们就在这个驿馆歇息一夜,往前得有六百里才有驿馆呢,您的腿伤也该换药了,所带的干粮也吃完了,连咱们的马也快跑不动了,就在此驿馆换几匹马吧。”
宋知濯搡开他,甩开缰绳,干净利落地翻身,只用了一条腿稳若泰山地落了地,枣红的圆领袍为一条黄土驰道添上一抹春意。未几便有人殷勤迎出,拉过他们的马匹,“大人快里头请,稍后片刻就上茶水!”
此人口中所带的京城口音引起宋知濯注意,他将那相帮的背影打量一瞬,仍绕过茶棚进得屋内。只见空堂过风,只有另一三十出头的男子在柜台后头打着算盘,抬眼一瞧几人,含笑迎出,“想必是宋将军?这是要回京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是?”宋知濯蹙额将他打量。这人高有七尺,一身灰布襕衫罩着紧实的躯体,眼似秃鹫,浑身隐隐有些盖不住的血腥。此人绝非常人,这是曾在战场杀人如麻的宋知濯本能的直觉。他心生警惕,面上却和善地笑着,“听驿官有些京城口音,未必也是京城人氏?难不成咱们在京城见过?”
那人迎着他几人到一张案子坐下,客气笑着,“我等芝麻小吏,哪里算得上个官儿?是将军客气了。将军倒是猜得不错,我是京城人氏,不过得罪了上司,叫发配到这苦寒之地看守驿馆。前几年在京,将军大婚,坐在马上去迎新娘子,我有幸见过将军英姿。”
宋知濯含笑点首,一把银刀搁在案上,眼睛不动声色地将整个陋堂打量一番。又见那驿官奉上茶来,由几只土陶碗盛得满满当当,“将军请将就些,这等着苦寒地,驿馆也没好的,朝廷的银钱都是使在刀刃儿上,我们可算不得刀刃儿,因此难免苦一些。有几间破屋子,将军凑合着住一夜,等回了京,就什么都好了。”
“驿官说笑了,难得在这里他乡遇故知,听着你的口音,只觉亲切,未知是京城哪里人?原在京中哪里当差?你告诉我,回头我去找你们上司说和说和,还将你调回京去。”
“哟哟哟,那就多谢将军了,有将军这一言,小人的好日子就来了!我是原安人,原就在原安县衙内当差,嗨,不过是个小地方,大人必定没有听说过。”
荒野的雀鸟渐染春,唧唧复鸣,宋知濯倾耳仔细分辨,含笑饮茶,“原安衙门我倒熟,那年你们遭了雪灾,你们那位温大人还曾到殿前司衙门里向我借过兵,我后来也没来得及问,听说那回雪崩,塌了几个村落,未知伤亡如何?”
“伤亡自然是有些伤亡的,也不过寥寥之数,不过温大人爱民如子,灾后抚恤十分得力,使得百姓倒没有多大损失。”
风尘卷来了饭菜香,宋知濯打眼一望,头先牵马那位正端着大大的一个木盘过来,里头三四碟小菜,无非是一些山根野菜。宋知濯瞧一眼,架眉一笑,执起刀柄,“不必了,这样儿的饭食我可吃不下,我还是捱到回京再吃吧,咱们走,赶路去。”
另三名小将心内生疑,却不多言,领命握刀起身,眼见就要踅出门去,身后已是另一番冷蜇蜇的嘶哑嗓音,“宋知濯!你走不出这里。”
阳光倾落在宋知濯挺拔的身影,他转过身,唇锋弯着笑,将那原样原貌却神色不一的驿官打量片刻,“你到底是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人将头上靑布的幞头掣下,露出梳得利落的发髻,“宋将军是如何察觉的?”
“呵……,这荒山野岭的,冒出两个京中人氏,未免太巧了些。况且,原安衙门里并没有一个‘温大人’,还请壮士报上姓名。”
那人两指插/进双唇,吹一个嘹亮的口哨,不时便听见周遭茂林婆娑,涌出来二十来名或提刀、或执剑的淄衣男子,将小小驿馆团团围住。
在宋知濯警惕起来的眼神中,他勾着唇角笑,“我是吴坚,未知将军可否听过我?”
“吴坚?”宋知濯疑上心间,两道浓眉紧蹙,几个指端握紧了刀柄,“你是圣上养的暗卫?”
“难得,将军竟然听说过我。”
“曾听儃王说起过,”宋知濯半踅过眼,有着凛然巍峨的气势,“想必,是圣上要你来取我首级了?”
吴坚抱臂一笑,倨傲得不可一世,“将军果然聪明过人,圣上要将军以身殉国,谁知将军竟然大胜辽兵,实乃猛将。只可惜圣上有命,将军若不能战死定州,亦要死在我等‘辽军刺客’的剑下。”
“你就这么有信心,一定可以杀得了我?”
“将军虽擅长沙场征战,我等却是刺客,恐怕宋将军再有滔天的雄才,也难以在我等刀下逃出生天,更何况……宋将军伤了腿脚,纵有一身武艺,只怕也难施展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筚户褴门处,三位小将已拔刀相向,将宋知濯紧护其中。可回首屋内屋外二十多人,实在寡不敌众,其中一将士横立刀锋,步子警惕微挪,一双眼凌厉地复扫着众人,“护将军上马!”
令下,交战一触即发,三人护着宋知濯,扬着刀与攻上来的几人交锋。院外银晃晃的光一闪,即是几把刺来的剑,宋知濯跛着腿,挥挡住攻势,但挡住这一剑,又砍来那一刀,未几,腿上的伤渗出血来,温热地浸染了他的衣裤。
很快有一名小将倒下,幸而几人已杀奔出来,一个猛子便翻身上马,随之马蹄冲出围困,朝长路奔去。后方则是吴坚刀锋一样的目光,将手一扬,“追!”
一条蜿蜒驰道,被狂奔而来的马蹄扬起飞尘,宋知濯适才觉得小臂嘶啦啦的疼,拐肘一望,是一条半尺长的伤口,破开的锦衣内,翻出红艳艳的皮肉,腹部亦是这样骇人的一条刀口。另二人同样是血糊糊的一身,遥想后有追兵,宋知濯于心不忍,拉紧缰绳回首,对二人呵斥,“分开走!你们由左边林子里过去,我走右边!”
“将军不可!”一人转身望向远方的飞尘,焦急难捺,“将军有腿伤,我二人应誓死保护!”
宋知濯拽着缰绳,耳畔回旋着宋追惗的话,一双眼庄严地望着二人,“士兵应该死在战场,而不是死在朝堂的尔虞我诈里,这是军令!”
军令如山,二人到底咬牙,踢了马腹钻入左首茂林内。宋知濯则扬鞭一呵,奔向右首的枯林。
林里疏树成荫,日落的残照穿过罅叶,精准如箭,刺穿了大地。马背骎骎颠簸,渐渐地,他一个身子开始偏晃,滚烫的汗珠由他的额角洒落,合着风与血。一只手攥紧了缰绳,而另一只手则捂住腹部,那里汩汩涌出的血,染红了整片银灰的马背,树渐为虚影,如梦幻泡影闪过了他含混的眼。他看见了漫天的红光,血的红,而前方会是何地,他无从得知,他在死亡前唯一的想象只是活着,活着,见到明珠,不再让她哭。
可“道尽途穷”绝非是单纯的辞藻,此刻,宋知濯正面临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他只得勒了缰绳,踉跄下马,面对追来的众人。他的手仍旧捂紧了腹部横向的刀口,捂住那些温热的、将带走他生命的血液。另一只手则撑着伫立的刀柄,眼角眉峰尽是斑驳血渍,髻上一双锦带亦粘在他的面庞,但他的眼,猩红而狠厉,露出背水一战的坚毅。
乌压压的林与人中,为首便是吴坚,他提着带血的剑,一步一探地向宋知濯迈进,“宋将军,我吴某最佩服你这样儿英勇之人,说实话儿,若不是因你有伤在身,我们二十几个兄弟未必打得过你。可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今日你能从我们兄弟手上活下来,明日照样儿有刺客追杀你,往后、你同你的妻儿会一日不得安生,谁让你是圣上的心头大患呢?你一日不死,他老人家一日不会放过你,不如就在此了结了,省得连累家人。宋将军,想想你的妻子,好好儿想想,你要她一辈子同你亡命天涯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的声音有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宋知濯模糊的眼前就闪过了所谓的“家”——是明珠丹霞一样的腮、黑珍珠的眼、拨弄心弦的扬州小调。他用尽一生的情爱寻找的一个家,就浮荡在她轻盈起伏的音调里,在她眉目如画的笑容中,他曾得到过,得到过那些他总是奢望的、毫无保留毫无条件的爱,因此,他曾活过,未枉此生。
日落寸寸在这片山林的树梢上倾落,终于不再照耀它的子民。宋知濯血污的脸缓缓下沉,眼内的坚毅亦缓缓跌落,连同整个人间的星辉,直到吴坚靠近,他扔下了手中的刀,闭上了眼。
黑漆漆的眼前,有流萤闪过,他知道,是那些霜刀寒光。却在里头藏着明珠的笑眼,如同他们第一次相遇。他仍旧清晰地记得,他在凉如地狱的帐中,第一次,瞧了一只鲜活的蝴蝶。他曾见过那么多的美人儿,从未像看见她那样,是命运的跌宕,打开了他一生的颠簸起伏……
在他无泪无悲的脸庞前,吴坚最终将剑尖对准了他的胸膛,就此刺碎一场繁华锦绣之梦。
春梦乍醒,香露正深,漾残烟,转翠帘。风悠悠鼓动着两片帐,倏露倏掩着明珠一张浮汗霪霪的鹅蛋脸,她的双瞳睁大,惊恐地撩开帐奔向外间。
外间正有侍鹃与侍梅在做针线,听见响动便抬了下巴,甜甜地笑着,“奶奶醒了?今儿这午觉怎么睡这样久,天都快黑了,连晚饭还没吃呢。”
明珠只觉胸口发闷,连气儿也喘得不顺畅,未及细想,一个单薄的身子趔趄一歪,靠住了一根圆柱。这情状将侍鹃二人吓得不轻,抛线撒针地飞奔而来将她扶住,“奶奶怎么了?奶奶可是哪里不舒服?侍梅,你快去叫白管家请太医来!”
她一个身子跌到地上,抓紧了侍梅的素腕,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事儿,就是胸口有点疼,你去倒盏水来我喝就能好了,不要吵得人仰马翻的。”
门外是千古一衰的日落,似乎连同整个人间亦随之沉默。明珠额上粉汗不止,在她面上结成了一片冰霜。侍鹃二人将她扶到榻上,眼瞧着她喝下一盏温热的水却不见好转,一张脸煞白得没有血色。侍鹃慌了,忙朝侍梅望去,“你在这里守着奶奶,我还是得去请个太医!”
她自飞裙而去,留下侍梅焚心似火,蹙额细窥着明珠的变化。瞧她垂着首,仿佛没有力气抬起来似的,汗珠一颗一颗坠下,接着侍梅的眼泪亦一颗颗坠下,“奶奶,我还是先扶您回床上躺着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半明半暗的天色里,明珠抬起脸,春雨秋霜的一张脸,却尽力笑得轻松,“你瞧你哭什么呢?我又不是要死了,大约是今儿睡得有些久了胸口闷,你还要叫我去躺着?”
她已不记得一个完整的梦,只记得梦中红彤彤的落日与宋知濯血淋淋的身躯。他站在枯木成林的断崖,带着死亡的腥味儿,模糊的唇扉似张未张,仿佛在说什么,或又只是一个残破的笑。
廊外一阵云履渐近,纷杂而错乱地由门外涌入一堆穿红配绿的小姑娘,个个儿梨花带雨,面若惊雀。青莲行在最首,远远瞧一眼明珠,回首呵斥一句,“哭什么?!又不是要死人了!都在廊外头守着,一窝蜂地钻进来,连空气也没口新鲜的!”
由她持重的态度里,明珠顿觉有些安心了,虚弱地将一截薄绡绿纱袖摆一摆,气喘吁吁,“没什么事儿,就是胸口有点闷。”
“好好儿的怎么会胸口闷?”青莲柔软的声息里带着些忧心,疾步靠近,将她面色细窥一番,由袖内牵出一条帕子蘸一蘸她的额角,“我看,大约是中午在园子里消食儿被太阳给晒的,可别瞧着是春日里,就这么直直晒着,也是经不住的。你再略忍忍,想必一会儿太医就能到的。”
结灯三千盏的夜,太医到来,诊过脉后朝白管家及众丫鬟望一望,“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偶然心悸,我这里开几味药吃过就好了。”
众人大松一气,只等太医一走,青莲挂起帐子将明珠搀起靠在垒好的枕头上,拨开她额前被浮汗粘着的几丝碎发,“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八成就是叫日头给晒的。”
尽管众人轻松,明珠心内却有着不上不下的鹘突,眼睛远投到白管家身上,“白管家,府里头可有什么信儿没有?有关宋知濯的?”
白管家颦额思忖一晌,施礼道:“没什么信儿,还是上回童家小姐来时捎的那信儿,大军启程,估摸着还有半个来月就能到京了。奶奶甭担心,一路几十万大军呢,出不了什么事儿。”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沉默一晌,丫鬟煎来药,明珠咬牙喝下后方叫众人退下,自个儿倒回锦被中,干瞪着眼直熬到三更才半昏半沉地睡过去。却睡不安稳,转来转去都是梦,梦中是一条市井长街,熙攘人海由她身边擦身而过,她扬着脸,企图看清那些人的模样,不想那些人都没有五官,只是一张张大小不一的面皮。她正吓得要死,枯瘦的一只小手旋即便落入一只温热的大掌中,那只手上满是黏糊糊的血,却使她骤然安心。
小小一个她抬眼凝望身侧之人,太阳在此人头顶晕出刺目的光圈,直到这人蹲下身来,明珠才瞧清了,这是她的母亲,一个面枯肉黄的女人,她瞪圆了眼,狰狞而可怖,“你瞧瞧你瘦得,连窑子里都不要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明珠猛地挣起,干涩的眼盯着虚空的帐中,一只银薰球在她头顶犹似时间的摆动,一荡一漾,晃着死沉沉的夜。而月华如水,流年似风。
剩下的半个月,明珠怀着惶惶的心,照常过活儿。廿二那日,沁心上门,拿来了一封批八字的红帖,上头所记了侍鹃与另一位男子的生辰年月,一并所录了“天赐良缘”“金玉良配”等吉祥话儿。
春酲媚染的风卷着零星花瓣落入厅中,红粉香魂迷了明珠的眼,直到沁心轻唤,“明珠、明珠!发什么楞啊?你先瞧了这八字,打卦的倒是说十分绝配,你瞧过了好麽我好带人来你过过目啊。”
艳景如织,映着明珠逐渐回光的眼,她将手上的帖细扫一番,淡色一笑,“但凡八字合上,这些打卦的都这样写,什么‘天作之合’啦,‘佳偶天成’啦,都将两个人说得金童玉女似的,瞧也瞧不出什么,烦请姐姐还是将人领来我瞧瞧吧。何况姐姐阅人无数,姐姐说好,那也差不到哪里去。”
沁心拈帕蘸一蘸腮上的细汗,笑靥嫣然,“可别这么说,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还是你自个儿瞧了要紧。”
隔天,那位方公子便登门造访,由白管家引入厅中。明珠在上榻坐着,外罩葡萄连枝鹅黄长褙,下头是姜黄的裙褶,端丽而从容地邀人入座。
那方公子一副少年模样,风流倜傥,相貌倒比帖上所说的二十有五要显年轻些,圆领罗袍的腰间坠着个白玉玦,瞧着家世像是不错。明珠总觉有些面熟,却始终想不起哪里见过,只叫丫鬟奉茶,转首笑谈,“听沁心说,方公子家中经商?还未知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
这位方公子只笑不答,反是身后一位穿红着绿的媒婆挥着帕子上前,“我们方公子家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家中经营的是马匹的买卖,可不止京城,就是京城周边几个州府都有咱们方家的生意!姑娘放心,嫁到我们方家,就只有享不尽的好日子,绝不让人受半点儿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脂粉层叠的面目挤做一团,笑得见牙不见眼。明珠回以一笑,将眼转到方公子身上,“公子虽是商贾人家,却不是做一般的小买卖,家中如此富贵,却怎么想着要娶一名贱籍女子?”
只瞧那方公子面上略有尴尬,沉默一瞬,不慌不忙地搁下茶盏,正欲开口,却仍旧是那婆子代答,“嗨,虽说是贱籍女子,可到底也是宋国公府上出来的人,给我们小公子做妾,也算得门当户对!”
“做妾?”明珠眼一瞠,将二人来回复睃,“我可没说是做妾啊,难不成沁心姐姐没同你们讲清楚?我这里是要明媒正娶做正妻的。”
见她如此骇异,方公子忙起身相笑,“姑娘放心,即便给我做妾,也必不会委屈了你。我虽有正妻,却不大生养,这些年只生下一个女儿,因此父母也不大看中于她,若是姑娘能为我方家生下一男胎,万千家财,自然随姑娘取舍。”
一番话儿令明珠听得稀里糊涂,反着一根柳条似的手指自指鼻尖,“你你你、你是说,要娶的是我?”
148.?永诀?绿波东流尽
织金春色,懒蝶缝春艳花香,呼哧哧惊起一片云雀。明珠兜着下巴凝住面前这位衣染春风的公子,惊得不知如何,简直是一幅山河静止的水墨画儿。
那位眉目含笑的方公子只望着明珠,仍是边上那婆子帮腔,将帕大肆一挥,眉开目笑,两片唇大开大合,“哟哟,不是姑娘还是谁?想必姑娘是害臊了,不妨事儿,这有什么的?姑娘也不是黄花闺女了,没得像那些小门户上的女儿遮遮掩掩的。”她将眉心攒紧,仿佛语重心长,“知道姑娘心内是瞧不上我们商贾人家,可姑娘自个儿也想想,宋家是再好不过的门第,那又如何呢?如今还是将你赶出府来,与其这么干熬着,还不如另觅良人,另择良枝。”
这回明珠听明白了,这二人并不是奔着侍鹃来的,原是打着自个儿的主意。却还有大堆疑虑,匆忙呷一口茶,将袖对那婆子一挥,“你闭嘴!”后转到这方公子身上,“我是替我的丫鬟寻亲,并不是为了自个儿,不知中间是否闹了什么误会?”
方公子将腰杆挺直,桀骜一笑,“说是误会麽也不尽是,沁心姑娘是说给你的丫鬟寻亲,可我想娶的并不是你的丫鬟,但没法子,你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凡事全凭你自个儿做主。偏偏你我男女有别,不太方便见面说话儿,我就只好借此机到这园子里来见你,当面提亲。说起来,我还特意请来媒妁,这已是按着正妻之礼予你相待了,天地昭昭,可见我的诚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到此节,那婆子又跳起来,一片裙起伏跌宕,“正是正是,姑娘瞧瞧,虽说嫁给我们方公子是做妾,可一样的有体面,况且姑娘原先在宋家,也不是正妻,何苦又要同我们公子计较这个?我们公子不是说了?只要你进了门儿,能生个儿子,保管以后数不尽的体面风光!”
一个日头险些将明珠晃晕,死扣着眉,将那方公子仔细打量,“请问方公子,我们从前是在哪里见过面吗?”
“自然见过,”方公子背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捏着袖端抬起,颇有些文人雅相,“从前我到明雅坊点沁心的局,是你在后头侍奉,我那时便想着娶你回家,却偏赶上家中在河南府的生意出了点岔子,我往河南府去过一趟,谁知回来竟听说你已回了宋家,此事便只好作罢。谁知前阵子,仿佛听见明雅坊的人在议论,说是你又被宋府驱逐出户,我想着这正是天赐的姻缘,便前来求亲。只要你答应,我明日便抬来一万银子做定,还是那句话儿,纵然给我做妾,也必委屈不了你。”
廊外候着的侍梅听到此处,鼓着腮捉裙进来,气得倒吊眉梢,“好大的脸!一万两银子?哪里来的臭流氓?你也不去打听听,光我们这处园子就值多少钱,况且,我们奶奶何时是被宋府驱逐出……”
“侍梅,”明珠拦下话锋,面目柔和地转向方公子,倏而一笑,“方公子既然晓得我是被宋家赶出来的,那可知道我是因何被赶出来的?”
此人爽朗豁达地笑一笑,旋身落回原座,“听说宋小公爷娶了京师第一美人儿,又是位名门千金,我猜,大约是这位新进门儿的夫人容不下姑娘,才将姑娘赶出了府,这等内宅女人的纷争,也是常见,并没有什么。但姑娘放心,我那妻室还算是位温柔良善之人,家世也不大好,必不是像那等千金小姐似的娇纵任性,不会欺你。”
清风入堂,卷起明珠的衣袖,她慢悠悠地呷一口茶,眼角剔向这位多情郎君,“方公子的消息真是灵通,可也不算十分灵通,方公子既然知道我离了宋家,也必然晓得我在宋家多少年的光景。实话儿告诉公子吧,我在宋家这些年,一无所出,只因我身患有疾,这辈子都生不了个一儿半女,这才叫宋家放了出来。公子头先说,要是我嫁给你能生个儿子,千金任我取舍,可却没说,要是我生不了孩子,该怎么办呢?”
华裳青年骇然蹙额,将她上下打量,似乎是在做着某种取舍。这半晌的沉默中,明珠安然笑开,瞳似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使人难求难取,“方公子,你一定是在琢磨,我生不了孩子,那一万两的定礼值不值,我可猜得没错儿?我劝公子就算了吧,我在你心里,至高也高不过一万两雪花银,而公子在我心里,至多也不过是个陌路人。你要讨小老婆,外头多的是姑娘,我麽你就不要想了,我们侍鹃你也不要想了,请回吧。”
谁料那方公子竟拔座起身,些微挑起下巴,“两万两银子,如何?你生不生得了孩子,也不打紧,无非我再讨两个小老婆替我传宗接代便是,可你这档子赔本的买卖,我做定了!”
未及明珠发话,即见侍竹气势汹汹领着一群男子进了门来。为首的便是白管家,将这方公子细细打量一番,捋一捋须,“马行方家的三公子?好得很,竟然敢跑到我们清苑来闹事。小子,告诉你,我们宋府弹个指甲就能叫你家满门死无全尸,瞧你也算文质彬彬,不欲与你计较,你快些走,否则就有官司吃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什么宋府不宋府的?不要拿宋府压我,”方公子将两个袖一甩,昂首挺胸,“姑娘早就让宋府赶出了户,也不算是宋家的人了,就是国公爷亲自到了这里,也掺和不了这事儿。”
明珠搁下茶碗,将笑未笑,“所以我说公子消息也不算灵通,我出了宋府难道必定是让宋家赶出来的?我的骨头只怕比公子还硬些,这宋府我想走就能走得,想进便能进得,但州府衙门可不是公子想出便能出的。白管家,将他绑去见官,就告他个欺媒诈婚、私闯民宅、调戏民女!”
几个小厮领命上来,将人五花大绑地就扭送了州府衙门。那知州大人闻听是与宋府有关,未敢擅定,递帖子往宋府去。未几,便收到宋府孙管家的口信儿,只“严惩不贷”四字,因此那方公子挨了八十大板子,罚没纹银五万两,躺在床上半月下不来床。方家太太生怕再招麻烦,慌着带着儿媳到清苑请罪:
“都是我那儿子鬼迷心窍,无礼触犯了奶奶的天条,今儿特意带了大礼来向奶奶赔罪,还请奶奶瞧在我们婆媳的面上,不要同他一个混账羔子计较。”
望着织金罽毯上伏跪的一老一少二人,明珠忙将手朝两侧的几个丫鬟挥一挥,“快将人搀起来。快别跪了,太太这样大的年纪,岂不是要折我的寿?我原也没想着要将他怎么着,二位放心,该挨的板子挨了、该罚的银子也罚了,我就不会再追究了。”
婆媳俩再三叩谢,这才将一场风波化解。也正是因着这一场小风波,才使得明珠的心暂逃被那些无缘无故的噩梦侵扰,却是一回首,便晃过了半月。
十里宝光花影里,迎来了回归的大军,连着围看的百姓将几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明珠撩开素纱车帘,一双眼将目所及处寻了个遍,并未找见宋知濯的身影。东风吹鬓,额发骚着她柳盼颦娇的面容,很快被车帘掩遮。
回首车内,青莲两个薄肩随颠簸轻晃,将她的手盈盈一握,“这么多人,还有好些将士直接回营去的,瞧不见也没什么。别忧心,咱们回府里等着,一会儿老爷便下朝了,没准儿爷跟着他一块儿就回府来了。”瞧她还是愁眉未展,青莲挪坐过去,“就为你那些无头倒脑的梦,你都愁了半个月了,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你老担心的缘故。”
明珠将头略点点,一点愁心,长路晃荡。待晃到宋府时,听说宋追惗先一步回来,她便忙赶去院内。
彼时宋追惗刚换上常服,一身黛色襕衫由台屏后头旋出来,“濯儿还没回来,据另几位将军说,他腿上受了点儿伤,有些不便,故而后头才赶回来,你莫担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刻明珠心内升起奇异的烦绪,仍是担忧,却又有些庆幸,只道他不过受些伤,与性命终归无碍,方才笑了,“那不知他是何时启程回来?老爷可曾问问?”
“问了,说是半月前便上了路。”宋追惗落到榻上,面色有些冷硬,“我今儿才听圣上说起,说他竟然辞了官,这样大的事儿,却不曾与我这个做父亲的提起,你可曾听他说过?”
明珠福身后,只得垂眉实言相告,“他走时,曾与我提过一嘴,我原以为是同老爷商议过的,便未曾向老爷说起。”
日途倾落,宋追惗怀着一腔义正言辞来批判他这个儿子,可看着明珠,却化为一缕气叹出来,“罢了,我这个儿子,真是叫我越来越摸不透了。你也别来回折腾了,回去安心等着吧,若接到信儿,我叫人去清苑报你。”
这一辞,又漫长的等待,明珠已记不得那些前仇恩怨,只记得宋知濯的一双浓眉大眼、他深情款款的语言,凝成了三千年峰与峦,稳固地伫立在天地间。清苑蝉声渐起,时光在缕缕金光中滑过,终将桃花等成了纸钱,梨蕊盼作了飞霜,又是一月。
前半月,明珠安然等待,而后半月,在宋知濯连同三位小将的了无音信、人无归影之中,整个宋府乃至朝野都陷入慌乱。有人说路途险峻,或是人有伤情才迟迟未归;又有人说,是道有坎坷,或是遇上了什么山贼土匪耽搁几日;更有甚者猜测,大概是遇上辽国刺客,以致身死他乡……云云种种几如香烛残灺,逐渐粉碎了明珠的信心。
她日日守在清苑,盼着那些沿途探寻的官员来报信儿。第一回,黄明苑踏月而来,带着胸有成竹的期盼,“夫人只管宽心,我们走时将军腿上有伤,还下不得地,大约是拖着伤,在路上耽搁了。”
第二遭,黄明苑眉中藏疑,“定州那边来报,说是将军一早便走了,我想将军大约是改道而行,才因此延误了归期。”
复又来,只是干涩的言语,带着安慰,“夫人放心,将军身手不凡,即便有刺客,亦无大碍。”
……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遄飞往复,明珠由最初焦躁的盘问渐转无言无语的沉默,她未敢多问了,只是日夜焚香祷告、念经祈福。一日一日,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1。东西复迭的日月中,明珠残念不醒,抱臂倚阑干,望眼欲穿。
满园的姑娘们亦不再嬉闹,个个儿面露愁色,不敢多言。独青莲牵裙入廊,同在廊沿与明珠对坐,“没事儿的,你宽些心。我们爷是个有福之人,多少回死里逃生。那年瘫倒在床,一病就是二三年,多少大夫都说不中用了,后来还不是遇见了你?你尽管放心,就是为了你,甭管遇到天大的险阻,他是拼死也要回来的。”
玉阑冰楯托着明珠一片荏弱的背脊,雨丝零落,落地无声,润凉了明珠的心甸。只瞧她眼睑下一层淡淡的淤青,整张脸不施粉黛,雪肌憔悴,一笑,似一片凄凄飘摇的芦苇,“府里头怎么样了?童釉瞳呢?”
凉丝丝的春雨飘在肩头,二人无心在意。青莲拉住她冷冰冰的手,亲而轻地揉捏着,“京东衙门与咱们府里头的小厮沿途在找,朝廷里亦有大堆兵马没日没夜地搜山,孙管家往咱们清苑都来七八趟了,传老爷的话儿,叫你好好儿的保重身子,朝廷一定将人寻回来。童釉瞳麽只不过是哭,又派人来问你好不好,我只能说好。可你哪里好?这都多少天了,不过是吃些燕窝羹汤之类,汤汤水水的哪里能填得饱肚子?也该好好吃饭才是。”
明珠端正身子,勉强笑着,正欲说些什么宽心的话儿,却见渺渺烟雨里侍鹃风急火燎地跑来,“奶奶!奶奶!府里头来人说爷找到了,叫奶奶回去!”
雨糜霏霏,很快便沾湿了豆蔻绿的裙,清苑陷在或惊或喜的眼泪里。姑娘们撑着黄绸面的伞簇拥着明珠登舆而去。明丰快马加鞭,平日里走两个时辰的路程今儿生生折成一个时辰。
未几马车停驻,明珠一双眼望断天涯地瞅着府门,险些滑了脚由马车上摔下来,幸而被明丰稳住。她急得来不及去瞧门下那一张张带悲带哀的面容,只一路往宋追惗所居之处急步而去,却不知由哪里杀奔出来一人,抬首朝另一条花间曲道上引,“奶奶,在大宴厅!”
墨洒天际,天色半暗,茫茫雨下,是明珠惶惑的神色。她的心如步伐,疾跳难安,一入大宴厅,即见童釉瞳哭得红肿的眼迎上来搀她,“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在里头,你去瞧瞧吧。”
整个厅堂栲栳似的围满了人,呜呜咽咽低声啼哭。明珠拨开人群,就见到大敞的一口棺材,上好的漆红沉香木,棺壁上绘着引魂升天的队伍,狰狞如鬼魅地张着大口,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入口腹。
她整个身子一歪,被青莲撑住,尔后似有冰雪入体,冻结了她的心跳。她搦了步子上前,垂眸瞧见一张腐烂的脸,腰间是宋知濯惯常所佩的小小一只翡翠麒麟,在这具半腐的躯体上闪着绿油油的、鲜活的光芒,身上的衣物业已褴褛不堪,却仍能瞧出华丽的质感。明珠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像一场哀钟,响彻了她的全身,直到瞧见手臂上一个不甚清晰的牙印,恍如雷殛,泪连坠而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耳畔不知是哪里传来宋追惗沧桑的嗓音,如在一片虚海,“几位将军是在邢州官道上的一条河流里将他打捞起来的,仵作验过尸,身上共有二十八处刀枪伤,有的较旧,有的较新,致命的是胸口的一处剑伤,是一剑毙命,十有八九是辽国刺客追杀到邢州,他有伤难敌,才,殉国捐躯。”
适才,明珠才端起泪眼去瞧他,见他苍白的面庞始终平静,连说出的话儿亦是气息平稳,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可这个“无关紧要”之人却是她性命攸关的一个人。
她想大哭、想大叫、无力的四肢想脱离躯体去抱他、抚摸他、亲吻他。然而最终只是一滑,软倒在青莲怀里,整个天地旋转中,扑来许多许多的人影,宋知濯茂林成荫的身姿好像就站在人群后头,在一场无端风雨中,他温柔地笑着,酽酽望着明珠,又在盖下来的黑暗中旋衣而去……
他走了,与那些三千红尘中的前人一样,走过了明珠的生命。她伸出手,在一场烟云中去拉扯住他,想要回答他临走前所念的那个问题,“你要快点回来,否则我就真的不等你了,你是知道的,我忘性大,指不定一日紧一日的,我就把你忘了。”
他在浓烟里回首,露出个可恶的笑脸,“小尼姑,你说晚了。这下,是我等不了你了。”尔后他掣出了手,朝前缘深深的迷雾里款款而去,不再回头。
人世就是由一场场离别所构成的,告别父母、告别故土、告别一个个深爱的人。
这是明珠醒来时唯一所想到的一句话儿,她以一阵眩晕告别了宋知濯,大约已经告别了。故而眼前就只看得到华丽的温床,以及幽幽淡淡的梅香。她的声音很平静,涩涩的眼转向帐外案上坐着流泪的童釉瞳,“什么时辰了?”
寡淡干哑的一个嗓音将童釉瞳惊得一跳,旋即便急步过来,“明珠姐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好?”泪珠儿在她面上娇艳地缀着,她猛地扭头朝卧房外嚷起来,“太医!太医!快来人,明珠姐姐醒了!快来、明珠姐姐她醒了!”
呼啦啦涌进来一圈儿人,红的绿的、紫的蓝的,妍丽迤然的倩影纷呈拥至床边儿,汇成了一片惨白。明珠认得这个颜色,披麻戴孝天地归清的颜色,她们哭着的脸挤出了一抹笑,给一位老太医留出一条道来。
直到太医走后,众人方才松一了口气,青莲的眼泪奔涌而至,一只手直往她手上拍打,“你可算是醒了、你可算是醒了!这都十来天了,你要是再不醒,孙管家就要请法师来招魂儿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十来天?”明珠半点头绪也无,只觉口干舌燥,“先倒盏水来我喝。怎么会睡十来天呢?宋知濯呢?”
众人哑口无言,避眼东西,唯独童釉瞳泪霪不断,“明珠姐姐,我说了你不要伤心。老爷说这几日天气大,叫尽快把知濯哥哥安葬了,只停灵五日,便送到祖陵下葬了。”
言讫,那泪颗颗坠到锦被上,明珠反倒没哭,慢悠悠地抬了手替她抹一把泪,“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眼睛哭坏了可怎么好?”
青莲坐在床沿,睫畔一卷,泪雨飞花,将她的手握紧,“你懂这个道理就好,倒不用人来劝你。爷被圣上追封了异姓王爵,送灵那天,满城都设了路祭,百官相送,万民垂泪,你不知道有多风光,这也算至高无上的荣耀,这是他想要的,你应该为他高兴。”
“是啊,”侍鹃淌眼抹泪地偎过来,娇柔的身子挡住了一束光,“奶奶最要紧的,是保重身子才是,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叫我们这一屋子的丫鬟怎么活?”
万语千言都是道理,明珠是最懂道理之人,将下巴颏点一点,空空的面皮上露出一个笑来,“我晓得、我晓得……”她将两条腿由被中挪出来,作势要下床。
侍鹃慌揿住她一个胳膊,“奶奶要拿什么告诉我,我去拿来,奶奶还是躺着吧。”
她笑了,朝满月形的棂心窗外看一眼,是满泄的阳光,离她醒来前最后所见的那场春雨相隔甚远,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异端,宋知濯已永远停留在那里。而她不行,她得醒在这彼端,菡萏香红,杨花满袖风的另一个世界。
她有些庆幸错过了宋知濯的葬礼,不必眼瞧着一颗心一点、一点的粉碎成屑。
极轻地,她将侍鹃的手搡开,望着众人,“我想下来走走,躺得骨头缝里疼,撕着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丫鬟拿来一件童釉瞳的粉色琉璃纱氅披在她身上,簇拥着她蹒出屋去。外头挂满白幡,是一个冰晶欲碎的世界,飞红落樱,金光弥散,撒在她孱弱的肩头。她像一个年迈老妪,步履缓慢地走在阳光底下,犹似艰难地走在风霜雨雪中。
走一步,再走一步,终能走出这些荆棘丛生的困境,这是她一生信奉、亦一直坚持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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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
149.[最新]夜奔结局?月未残,花未凋……
前方,是花开初夏,碧草芳菲。捱过了半月,明珠的身子像一株野花,百折不挠地恢复了康健。当府内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悲恸中,她已笑颜依旧,恰如春风。
“瞧,大爷没了才多久,她就又笑容满面了,真是愧对与大爷这么多年的情分!”
“你这话儿不对,难道前人死了,后人就不用活了?总比天天哭得要死要活的强些吧。”
“那也没见她哭什么。”
“未必哭还要哭给你这个老婆子看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人言似飘絮,擦过明珠萧瑟的裙,她置若罔闻,恬静地由海棠道上拐了弯儿,进了院儿。廊下是好几双好奇审视的眼,她也做没瞧见似的,撩帘进屋,穿过细廊,进了里间儿。
太阳照得人昏昏沉沉,她拈着帕子揩去浮汗,行了个礼,“老爷,我要回去了,来向老爷辞行。”
宋追惗由书案后抬首,搁下了笔,“你身子好了?”
“好全了,”明珠被他身后支摘牗里迸进来的光晒得虚了眼,“已在府里耽搁了一月了,也该回去了。”
一切如旧,二人的眼波中,除了光华不在,仿佛从没有一个血亲挚爱死去。宋追惗撑起半身,挡住了那些灼人的日光,将她细窥一瞬后,倏而一笑,“这倒好,你也不用人劝,自个儿就什么都能熬过去。既如此,你便去吧。”
“那老爷千万保重身子,往后,我就不来了。”
在宋追惗一瞬的缄默中,红尘浮生已游荡过辉煌的整个府邸,掠过了繁华盛织的水榭亭阁,走过百年基业,至如今,家业凋零。有那么一刹,他觉有悲从中来,在满身的富贵权重里,他如此贫穷、贫穷到只剩这些冰冷的权力,使得他倏然醍醐灌顶,理解了一些他原本大能理解的话儿。
最终,他像一位年迈而普通的父亲,将手慢着招一招,让明珠上前一步来,递给她一个匣子,“这里头,有一些我在江南置办的产业。我记得你老家是在扬州,要是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做了半辈子父亲,也没做成个样子,真是、真是很对不起,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就只有这些钱,好孩子,你拿着,往后别再亏了自个儿,别、别再委屈了自个儿……”
明珠注视着他眼内闪烁的水星,接过了这只匣子,捧在手中。过往种种,皆散于她自己的一场沉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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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双怀了身孕,罗裙下肚子微显,眼睑下长了几颗小雀斑,喜悦地扒在她的笑脸上,“奶奶,回头孩子生下来,可得求您给娶个小名儿。家里公婆都说,奶奶是礼佛之人,又是个大富大贵的命,还有颗大慈大善的心,替孩子取个小名儿,只怕也能沾沾奶奶的福气,将来保不准这孩子就能鸿运当头,男孩儿就能做状元郎,女娃娃只怕也能做个一品诰命夫人呢!”
榻边的高案上墩着盛冰的鎏金铜盆,却不大管用,侍双仍将一把白缎纨扇摇着,不时拈帕子蘸蘸额角的粉汗。明珠的心却还嵌在哪个冰窟窿里没捞上来,故而一丝汗未浮,反穿着一件软绸长褙,由脖子拢到膝。
胭脂在她面上虚浮着,眼内的星光已坠落在邢州的那条长河内,笑容却尽量维持着喜乐与圆满,“那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可请大夫瞧过没有?要是外头没有可靠的大夫,我叫白管家往宫里请个资历深的太医来给你瞧。”
袅袅绿窗残梦断,倏而东风。侍双瞧见她掣拢衣襟的动作,一霎心血漏尽,却扑一扑睫毛,抑下了那些汹涌而来的心酸与眼泪,“这也诊不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请哪个大夫来都是一样的。我倒是想着头胎生个男孩儿,毕竟夫君如今就只娶了我一个,虽然公婆说我们还年轻,生儿子生女儿都好,往后日子还长。话儿是这么说,可我到底有些不放心,只怕往后就有了什么变故。”
“这是你多心,”明珠倒手扶鬓,扶起她直直往下坠的心神,“要我说,男孩儿女孩儿都好,都是你的孩子,难不成就为着是女儿就要吃什么大亏不成?不怕的,就算他陈家要娶妾,也不怕,日子还在你自个儿手里握着呢,是笑是哭,在你自个儿。”
“我知道,所以起初怕,现在就不怕了。往坏了说,我手里还握着那么些银子呢,就算是他陈家不好,大不了让他写休书!我虽无父无母,还有奶奶这一个去处呢。往后我还回来伺候奶奶,想必奶奶也不能不要我。”
“我就在这里,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清苑几十间屋舍,还怕没有你住的?”
一番语笑嫣然在冷冰冰的盛夏里溢淌,淌过了明珠憔悴的眼角眉梢,她不留神便睃过了屋外的燕,翦翦柳絮随风,姿姿花叶碎影,一切都那么好,美得失真,她却有些不确定,是否真的还有力量走到远方。
侍双目及她一个薄弱的微笑与失神的杏眼,说笑声到低沉下来,换了副轻柔而悲伤的腔调,“奶奶,说实在的,我来了这么多趟,天天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您,我们说再多,也没有您明白事理的,只得说笑两句。跟了您这些年,不论遇到什么事儿,您哭哭笑笑,不过几日就好了,凡事儿必不往心里去,有时候,我做丫鬟的在边上瞧着,就觉着您真懂事儿,不过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竟那么识大体懂道理。可未免也太懂事了些,什么事儿也不叫别人操心,却懂事儿得叫人心疼。”
她一垂眸,比明珠先掉出泪来,“奶奶,您把我们当亲妹子亲女儿那样疼,从来就没个上下之分,可我们也心疼您啊,您有什么苦就同我们说说,纵然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您就当纾解纾解也成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缓缓地,明珠下榻而来,拈着条素面粉绢躬下腰替她搵着眼泪,“傻丫头,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听说怀着身子哭对孩子不大好,可不该哭。”言讫,她直起越来越越纤细的一把腰,缓缓走到门框上倚着,“甭操心我,我没事儿的。不信你瞧那些花儿,开了又谢谢了还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总是往前的。”
她极淡地对着满园的千娇百媚一笑,手指抠着门框,就像攥紧了一缕风。她对风祈求着,“带我往前走吧,我没有力气,有些走不动了。”在心里。
大概无人了解,她仍是满怀希望的,期盼着时光骙瞿而来,能裹着她继续向前,向着余生几十年奔去,别停在这里,只是,别停在这里。
侍双在后凝视她月光一样薄的背影,眼泪似开了闸的洪流,奔流不尽。直到去了青莲屋里,那一双眼肿得跟鱼眼泡似的,抽抽搭搭地坐在折背椅上,只顾着埋首掉眼泪。
小丫头子上了茶,她也不喝。青莲见状,低低一叹,“你来是替明珠开心的,怎么自个儿倒哭成这样儿?快将眼泪收起来吧,仔细哭伤了身。”
“我难受嘛青莲姐,”眼泪灼伤了脸,侍双只有帕子轻轻蘸着,“我从小无父无母,这世上,就奶奶待我最好,看她这样儿,我难受嘛!她哭一哭倒好了,却只是笑,我是担心她结郁在心,回头引出来什么大病。就是眼下,你瞧瞧,一日比一日瘦的,不是打坐念经就是睡觉。我想不通,怎么奶奶这样好的人,却总是受苦,老天爷真就是不开眼!”
“好了好了,你快别哭了,回头哭坏了身子,你家姑爷闹到这里来找我们算账,我们可担不起。唉……想来,这大概就是命吧,难说得很。好了,我去瞧瞧她,你也该回去了,省得你家姑爷等急了,明儿再来吧,啊。”
斜日花飞,青莲的留仙裙摇过桥廊流水,像一尾优雅的鱼。进了屋,就见明珠呆坐在榻上,满屋里一个丫鬟也没有,独她一个人,穿着郁金色的对襟褂,橘黄的百迭裙,倘若来一阵风,便能刮落这片枯黄的叶。
青莲亦是个不爱哭的人,近日却为她落了整个六月的雨水。眼下抑下了酸涩,绽出明媚而刻意的笑脸靠近,“今儿晚饭叫厨房做了道腌胡瓜,又消暑又爽口,你也挪动挪动尊驾,一齐到厅上吃一些?小丫鬟们见天儿说‘奶奶不在吃饭都不香了’,你就当是为了姑娘们,也陪着一块儿吃些。”
窗外又是一场日落,捱过了这一场,不知往后还有多少场。思及此,明珠恹恹地笑了,别过眼瞥她,“你也不用变着法儿的劝我,我此时不想吃,总有想吃的时候,过两日就好了。”
蝉鸣一潮压过一潮,在明珠心内撕心裂肺地喧嚣。青莲稳座于对榻,莞尔一笑,“过两日过两日,你总这么说,可一过就过了近两月了,再过两日又是多久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见她未答,她唼唼地吐出一筐话儿,“明珠,我晓得你是个不用劝的,可我也拿你劝二奶奶的话儿来劝你,你自个儿想想,你要是总这样不好好儿吃饭,爷瞧了会怎么样?他只怕比我还急呢。你想想你们俩,你心疼他,他也心疼你,将心比心的,就是为了他,你忍心这样亏待自个儿的身子?”
到底不知这话儿有没有打动她,只是见她垂眸一笑,一滴泪就砸了下来,说起些莫名其妙的话儿,“我昨儿梦见他了,他在怪我,怪我在他临走前把他冷在那里,就冲这个,他大约也不心疼我了。”
那双泪涔涔的眼抬起,如一轮玄月,残缺了一半,“我梦见我在一条道上走着,他就闷不吭声地跟在我后头,他喊我,我没应,后来他扯我的袖口,对我说:‘你别走太快,你别忘了我’,我甩开了他的手,我就将他的手甩开了,等我醒来,便内疚得要死。姐姐,我真想日子快点往前,又真怕日子太快了,我不想忘了他,我不能忘了他……”
“可是、可是日子真的过得太快了,我的心也太硬了,真怕哪天一睡醒起来,就真的把他忘记了。真怕他的音容相貌渐渐模糊,他的名字从此就只是个拱在厅里的牌位,他的身体就只是座荒野孤坟,而我,有了新的高兴日子,整日欢声笑语的,再也想不起他。”
青莲摆正了眼色,深深轻轻地望着她,“这样不好吗?”
“不好,”明珠立时摇摇头,甩下来几滴泪,“要是真这样,那我的人生里,就一件刻骨铭心的事儿都没有了。”
门外旋着一群昏鸦,时光由它们扑簌簌的翅膀下流逝、消失,不论明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曾停止。
偶时她觉得时间走得太快了些,快得一夜白头,偶时又觉得走得太慢了,慢得夜似乎永不会再明。她在无涯的时光里捱过了一天,又一天。
几曾记那一天,她出现在饭厅里,叫丫鬟们乍惊乍喜,拼命忍着眼泪簇拥过来,“奶奶快多吃些”“就是就是,这是奶奶爱吃的火腿煨鸡丝”“奶奶吃好了再到园子里逛逛”……
青莲将罗圈围着的丫鬟们挥一挥,指向下首那张饭桌,“都回去坐着,围在这里做什么?”
满桌四盘八簋,数不尽的珍馐美味,丫鬟们讪讪退下去,青莲复笑,替明珠布菜盛汤,“瞧瞧你,原先胳膊上还能捏着点软肉,眼下一摸一把骨头,赶紧多吃些,那些金丝血燕、鱼刺羹汤的再名贵,都不如吃饭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姐姐别忙,我自个儿来。”明珠执起象牙筷,果然认真吃起来,喝几口汤,只觉胃里暖呼呼的,渐渐融化了她冰冻的心。
鸡蛋黄一样的日落悬在天际,将落不落的悲恸亦渐渐悬在了脑后。青莲瞧着她细嚼慢咽,像是瞧见了天下最欢喜的事儿一样笑起来,“昨儿沁心还递帖子来,说是要来瞧你,这下好了,请了她来,咱们听听戏,也听她唱唱曲儿,热闹热闹。”
闻言,明珠抬首起来,娇面重有了丝丝缕缕的欢颜,“这倒是,这连着两三个月她不曾到我这里来了,是生意太好的缘故?明儿就将她请来了吧,纵然生意好,她必定也不会拂我意。”
“生意好麽是好,却不是为着生意好不来的。咱们爷出了事儿,她也跟着不好受了几个月,递帖子给我说原是想来瞧你,又怕彼此见着更伤心,故而没来。”
明珠将头略点点,送了一口汤,“倒也是,她比我还难呢,心里不好过,还要同客人笑脸相对。”她顿一顿,似乎思忖着什么,“姐姐,我想着,沁心年纪也大了,再有年把,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了,即便是容颜不衰,可明雅坊终归不是个好的安身之处。不如我拿了银子,让她自个儿赎身出来吧。”
“你这话儿说得不对,”青莲摇首嗟叹,无奈攒了三千,“你当她是没钱?你想想,她的客人大多不是做官的便是做大买卖的,一般的人哪能叫得了她的局子?她有钱,你未必不晓得。只是赎身后往哪里去呢?她自幼就无父无母,赎了身,买个宅子,往后呢?钱总有花完的时候,未必叫她到街头讨饭吃?你救得了她一时,却救不了她一辈子。”
凄风苦雨地一叹,饭毕日落,又是长夜。明珠盘在一张狭长的案底下,案上供着一尊玉像观世音,雕工极好,面上分明露着普度众生的悲悯。玉像两侧皆有鎏金兽耳小香炉,长长的线香点点残灺,熏了满室浓浓的檀香。
半点朱唇翕动,唱咏着一段《金刚经》,却似诗,似歌,或许只是单纯地祈求。直到长香燃尽,她撑地由蒲团上站起,拉开了外间的两扇门。风迷离而入,拂动了她的裙与袖口,满地霜华,一抬眼,便是一轮不知什么时候填满的月。
月下是沾满人世浮尘的女子,她扬起脸,盯着天上的星河,不知是在找寻那一颗?旋即就望见了比星河更亮的一盏孔明灯。灯缓缓跃过层叠的屋檐,颤颤地焰火吸引着明珠的视线。
未是节庆,不是中元,甚少有放灯的,明珠心头生疑,直望着那盏灯高高地悬起,下头坠着一张大大的白纸,隐约有字。她凝神眺去,上头泼墨所书“撒杯倾酹酒”五字,只道是谁在祭奠去世的亲人,未有留心,欲要旋身进屋。谁知刚撤一步,电光火石地就想起某一个清风和熙的夜,宋知濯口中唱着,“长烟歇尽空余香,万古同悲愁,休念来路别沙鸥,撒杯倾酹酒。”那是一段歌谣,不知是哪里的调子,此刻由遥远的旧时光扑朔而来,填满了她的耳与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心内开始怦怦地跳起,望着那盏高悬的孔明灯飞奔出去。正在一条长廊撞见挑灯的侍竹,可爱地笑着,“这么暗了,奶奶这是要到哪里去?”
明珠的眼紧盯着那盏愈发升高的灯,摇手一指,“那是哪里?!”
长风萦绊,飞扬起她二人的群衫,飘飘欲仙向宫阙。侍竹望一瞬,呆呆地启口,“瞧那方向,好像是大运河一个小码头,就离咱们园子不远,从后门儿出去,沿着左边儿那条道一直往下走,走个一刻就能到了。”
未等她说完,明珠夺了她手上挑着的绢丝筒形灯便往廊头奔去,身后是侍竹乍惊的呼声,“嗳,奶奶要往哪里去?奶奶有什么急事儿我叫人打着灯笼送奶奶去好了!”
夜,似一朵花开的宁静,长风遥遥相送,送着明珠的裙,使她像月下的烟纱,温婉而飘逸地奔跑在一条芦苇驰道上。她不时仰头望那盏灯,好像它是她即将要忘却的某些事,某个人,以及某段温暖温柔的旧时光,曾弥补她人世苦难的一段美丽时光,拉长得足够填补她余生漫长的孤单。
她手中的灯笼剧烈地晃荡,里头烛光飘摇,却始终不曾熄灭,惊醒了两侧高高的芦苇荡里,漫天的萤火虫。萤火虫徐徐升起,点亮了周遭的黑暗,而头顶的月与灯、星与火则燎原了整个夜空,在这片夜空底下,她望见了那个几乎要带走她整片记忆的人——
他站在木道的尽头,背后是黑暗的长河,身前是东倒西歪还没点亮的几盏孔明灯。萤火虫与星河照亮了他的含情的眉目,以及那一身月白的圆领袍。他的发带在夜风中漾起,如身后一艘大船的帆,带着风尘仆仆的笑颜。
就在明珠如梦如幻的呆愣里,他说话儿了,仿佛是刚由某段轮回里跋山涉水而来,“小尼姑,我还在想,我要点几个灯你才能瞧见,你瞧,我准备了那么多灯。”
明珠站在两丈之外,只觉身在亦幻亦真的一个梦海里,发怔地与他遥遥相望。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内,流萤逐渐填补了他们所隔的距离。她的手紧攥着灯笼的挑杆,攥得几个指节发白后,眼泪簌簌下来,“真的是你?”
芦苇一浪一浪地摇摆,没过了宋知濯的个头。他在风里笑着,是她的泪点亮了他的喜悦,“是我,”他说,一步一步迈过来。“你瞧,我曾对自个儿发誓,往后不再让你哭的。没想到才一见,你就哭了,我猜必定是想我想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是梦?”
她的眼泪流成了他身后的大河,填满了山川青峰。他步履如风,即将要靠近,“不是梦。”
望着他踏云而来的步伐与面上略显恶劣的笑,明珠一瞬丢盔弃甲,扔了灯笼调头就跑。宋知濯敛起一霎的慌乱,三两步追上去,死死地扣住她的手,“你跑什么?我不是鬼、我真不是鬼!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烫的,我真是个大活人!”
他将手一掣,即将她掣旋了身,望着她的眼泪,只觉心痛复回,心痛使他相信了,这是一个真实的人间。他伸出另一只手,抹一下她的脸,那么多的眼泪,擦也擦不尽,流也流不干。她是个不大哭的人,却将一生的泪水都倒给了自己,于是,他便情愿肩负起了这一片幸福的海。
星海泼下的萤火徐徐绕在他们身边,托举着这对幸运的有情人。明珠心内几度翻天覆地,一霎大悲,一霎大喜,受不了这大起大落的心绪,她便抬起脚,往他膝上狠狠一踹,“你到底死没死?!你要是没死,我今儿就给你打死在这里!”
他骤然痛得龇牙咧嘴,揉着膝扬起个万恶的笑,“死了死了,舍不得你,阎王老爷又放我回来了,再打死他老人家可就不收了。”徐徐地,他直起了身,眼中滑下来一滴泪,“我舍不得死,因为人间有你。你呢,我做了孤魂野鬼,满身罪孽,常常是非不分,糊里糊涂的不清醒,你还愿意度我吗?”
明珠猛地抽出手,旋裙撩风而去,“我修为不够,渡不了你!”
他赶过来,拦了她的去路,眼睛里凝聚着这世上尽有的深情,“可我记得,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
后来,路有清风,天有朗月,长长的芦苇迎风摆浪地送着这一双人影,曼萤悠悠,浮在他们的高低错落的肩头,衣衫与裙面。而月亮,从未如此圆满地,照着一场圆满。只愿天上人间,年年此夜。
明珠的声音已经有些平复,只是仍带着一线哭腔,“这么说,老爷晓得棺材里不是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知濯将她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握在他那只被刀枪磨出硬茧的大掌,那一点温热的体温,就抚慰了他长达几个月的血雨腥风,颠簸与流浪,“自然是晓得的,若不是他老人家,圣上不会轻易相信我的的确确是死了。说起来真是险,那剑眼瞧着就要刺进我胸口了,我忽然就想起你还在等我,大约,是在等我,不想让你等得太久,于是猛地蹿出股劲儿,翻身就跳了涯,下头是一条河,万幸没给我摔死。我心知吴坚他们不找着我的尸骨必定是不会死心的,便偷摸找了具臂上同样有个牙印的尸首丢进河里,又伪造了一样的伤口,等人打捞上来,早就泡得个面目全非了。”
“我说呢,怎么我走时,老爷同我说了那么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儿。”她倏然顿住,紧扣着眉心,“嗳,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前头没路了,难不成你要带我去跳河?”
宋知濯故作神秘地一笑,将她手上的灯笼高高举起,隐约于黑暗里照明了一艘大船,“去扬州,我请二殿下在扬州替我上了个户籍,从今往后,这世上就没有宋知濯了,只有‘宋远行’。”
“宋远行?这名字真难听。”
“难不难听的业已定好了,你凑合着叫吧。我上月在扬州已经办了处宅子,这就是来接你的。多滞留京城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咱们连夜上船,睡两觉就出了京城了。”
那船渐渐靠近码头,明珠险些被这富丽堂皇的一艘大船迷了眼,一只脚刚踩上板,却骤然清醒过来,“不行不行,哪有就这样走了的?清苑怎么办?还有青莲姐姐和丫鬟们,还有我的钱!”
脚下的黑暗里是急湍的河流,形成山川流在宋知濯发愁的眉心,“这时候就别想这些了,钱有什么要紧?你舍不下丫鬟们也罢了,等我们到了扬州,再传信儿叫白管家将她们送来就是。清苑我现在不能回去,只怕会有圣上的眼线,因此我才在这里放灯。”
浪花儿在他们的脚下,伴着哗哗的水声,明珠将绣鞋狠狠一跺,“什么叫‘钱有什么要紧’?可太要紧了!咱们到了扬州,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
宋知濯拽着她的手,满目浓情不褪,“钱麽我去挣就好了,我是你的丈夫,难道我还能饿着你不成?小尼姑,别想了,快上船吧,咱们早点出了京城早点平安。”
明珠拨浪鼓似的摇头,萤火虫渐渐聚拢来,照亮了她瘪嘴鼓腮的娇容,并松开了他的手,“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过惯了富裕日子,你叫我一下节衣缩食,我适应不过来。况且那是我的钱,我凭什么不拿?搁在这里也是白搁着,你府里头那些银子咱们不要了总行?就留给童釉瞳。可清苑里头面首饰银票房契地契什么的,得有好几百万两呢,再有老爷说在扬州给咱们置办了产业,这不是现成的好事儿嘛!这样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你上船去等,横竖离得近,我至多半个时辰就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言讫,她不管不顾地飞裙而去,借着茫茫月色,连灯笼也未拿。
无可奈何地,宋知濯只得朝她翩跹而去的倩影嘱咐,“捡要紧的拿就是,别什么都想着带!咱们是逃命,不是搬家!”
直到夜色里没了她的身影,他方登上船头,黑暗中,由船舱里走出来明安,“爷,奶奶不会将阖家都搬来吧?咱们船上可放不下。”
渺渺星空下,宋知濯未言未语,以一双含泪的眼眺望着明珠消失的方向。身畔是拍案的浪潮,淘尽了苦难的沙,沉淀出似乎就要永恒的幸福。他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满足与幸福过,仿佛从前所有的苦涩与辛酸,都只为抵达这一刻。
或是,明珠由黑暗中重新奔来的那一刻——幽人空谷,夜鹤惊飞,芳心潜天涯,芦絮成纱。她蹁飞的橘黄披帛与草色留仙裙后头,是几位艳蝶醉舞的豆蔻少女。
她步步狂奔而来的身影,逐渐滚烫起他的心,像相遇的一开始,炙热的血液沸腾了他处处焦土的整个人生。
冰雪融后,月未残时,崇闳富丽的大船点亮了灯笼,在风与浪中摇曳。宋知濯拥着明珠站在船头,望断天涯远,告别了芦苇与漫天的流萤,亦告别了过去好或坏的一切,那些笑与泪凝结的旧时光在他们耳畔飞灺而过,黑夜被他们遥遥甩在身后。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许永不会停歇,但幸运的是,在命运的坎坷中,他们遇见了彼此,而惊涛海浪中,他们抓紧了对方。
倘若还有什么可怕的,必定只有前面那些月月岁岁的流年,他们之间那些一个眼神便能点燃的激情与欲念,大概会被时光逐渐磨噬得平淡。但没关系,明珠抬起明亮的眼眸望见他何其幸福的笑容,她就想到,没关系,哪怕欲/望会消解,爱亦会流淌在他们朝夕相望的眉眼、萦绊在一餐一饭之间。
只要这一刻,他们还相爱,那么就有着与世长存的永恒,幸福将古今无诗,丹青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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