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2 / 2)

明珠福身后,只得垂眉实言相告,“他走时,曾与我提过一嘴,我原以为是同老爷商议过的,便未曾向老爷说起。”

日途倾落,宋追惗怀着一腔义正言辞来批判他这个儿子,可看着明珠,却化为一缕气叹出来,“罢了,我这个儿子,真是叫我越来越摸不透了。你也别来回折腾了,回去安心等着吧,若接到信儿,我叫人去清苑报你。”

这一辞,又漫长的等待,明珠已记不得那些前仇恩怨,只记得宋知濯的一双浓眉大眼、他深情款款的语言,凝成了三千年峰与峦,稳固地伫立在天地间。清苑蝉声渐起,时光在缕缕金光中滑过,终将桃花等成了纸钱,梨蕊盼作了飞霜,又是一月。

前半月,明珠安然等待,而后半月,在宋知濯连同三位小将的了无音信、人无归影之中,整个宋府乃至朝野都陷入慌乱。有人说路途险峻,或是人有伤情才迟迟未归;又有人说,是道有坎坷,或是遇上了什么山贼土匪耽搁几日;更有甚者猜测,大概是遇上辽国刺客,以致身死他乡……云云种种几如香烛残灺,逐渐粉碎了明珠的信心。

她日日守在清苑,盼着那些沿途探寻的官员来报信儿。第一回,黄明苑踏月而来,带着胸有成竹的期盼,“夫人只管宽心,我们走时将军腿上有伤,还下不得地,大约是拖着伤,在路上耽搁了。”

第二遭,黄明苑眉中藏疑,“定州那边来报,说是将军一早便走了,我想将军大约是改道而行,才因此延误了归期。”

复又来,只是干涩的言语,带着安慰,“夫人放心,将军身手不凡,即便有刺客,亦无大碍。”

……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遄飞往复,明珠由最初焦躁的盘问渐转无言无语的沉默,她未敢多问了,只是日夜焚香祷告、念经祈福。一日一日,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1。东西复迭的日月中,明珠残念不醒,抱臂倚阑干,望眼欲穿。

满园的姑娘们亦不再嬉闹,个个儿面露愁色,不敢多言。独青莲牵裙入廊,同在廊沿与明珠对坐,“没事儿的,你宽些心。我们爷是个有福之人,多少回死里逃生。那年瘫倒在床,一病就是二三年,多少大夫都说不中用了,后来还不是遇见了你?你尽管放心,就是为了你,甭管遇到天大的险阻,他是拼死也要回来的。”

玉阑冰楯托着明珠一片荏弱的背脊,雨丝零落,落地无声,润凉了明珠的心甸。只瞧她眼睑下一层淡淡的淤青,整张脸不施粉黛,雪肌憔悴,一笑,似一片凄凄飘摇的芦苇,“府里头怎么样了?童釉瞳呢?”

凉丝丝的春雨飘在肩头,二人无心在意。青莲拉住她冷冰冰的手,亲而轻地揉捏着,“京东衙门与咱们府里头的小厮沿途在找,朝廷里亦有大堆兵马没日没夜地搜山,孙管家往咱们清苑都来七八趟了,传老爷的话儿,叫你好好儿的保重身子,朝廷一定将人寻回来。童釉瞳麽只不过是哭,又派人来问你好不好,我只能说好。可你哪里好?这都多少天了,不过是吃些燕窝羹汤之类,汤汤水水的哪里能填得饱肚子?也该好好吃饭才是。”

明珠端正身子,勉强笑着,正欲说些什么宽心的话儿,却见渺渺烟雨里侍鹃风急火燎地跑来,“奶奶!奶奶!府里头来人说爷找到了,叫奶奶回去!”

雨糜霏霏,很快便沾湿了豆蔻绿的裙,清苑陷在或惊或喜的眼泪里。姑娘们撑着黄绸面的伞簇拥着明珠登舆而去。明丰快马加鞭,平日里走两个时辰的路程今儿生生折成一个时辰。

未几马车停驻,明珠一双眼望断天涯地瞅着府门,险些滑了脚由马车上摔下来,幸而被明丰稳住。她急得来不及去瞧门下那一张张带悲带哀的面容,只一路往宋追惗所居之处急步而去,却不知由哪里杀奔出来一人,抬首朝另一条花间曲道上引,“奶奶,在大宴厅!”

墨洒天际,天色半暗,茫茫雨下,是明珠惶惑的神色。她的心如步伐,疾跳难安,一入大宴厅,即见童釉瞳哭得红肿的眼迎上来搀她,“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在里头,你去瞧瞧吧。”

整个厅堂栲栳似的围满了人,呜呜咽咽低声啼哭。明珠拨开人群,就见到大敞的一口棺材,上好的漆红沉香木,棺壁上绘着引魂升天的队伍,狰狞如鬼魅地张着大口,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入口腹。

她整个身子一歪,被青莲撑住,尔后似有冰雪入体,冻结了她的心跳。她搦了步子上前,垂眸瞧见一张腐烂的脸,腰间是宋知濯惯常所佩的小小一只翡翠麒麟,在这具半腐的躯体上闪着绿油油的、鲜活的光芒,身上的衣物业已褴褛不堪,却仍能瞧出华丽的质感。明珠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像一场哀钟,响彻了她的全身,直到瞧见手臂上一个不甚清晰的牙印,恍如雷殛,泪连坠而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耳畔不知是哪里传来宋追惗沧桑的嗓音,如在一片虚海,“几位将军是在邢州官道上的一条河流里将他打捞起来的,仵作验过尸,身上共有二十八处刀枪伤,有的较旧,有的较新,致命的是胸口的一处剑伤,是一剑毙命,十有八九是辽国刺客追杀到邢州,他有伤难敌,才,殉国捐躯。”

适才,明珠才端起泪眼去瞧他,见他苍白的面庞始终平静,连说出的话儿亦是气息平稳,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可这个“无关紧要”之人却是她性命攸关的一个人。

她想大哭、想大叫、无力的四肢想脱离躯体去抱他、抚摸他、亲吻他。然而最终只是一滑,软倒在青莲怀里,整个天地旋转中,扑来许多许多的人影,宋知濯茂林成荫的身姿好像就站在人群后头,在一场无端风雨中,他温柔地笑着,酽酽望着明珠,又在盖下来的黑暗中旋衣而去……

他走了,与那些三千红尘中的前人一样,走过了明珠的生命。她伸出手,在一场烟云中去拉扯住他,想要回答他临走前所念的那个问题,“你要快点回来,否则我就真的不等你了,你是知道的,我忘性大,指不定一日紧一日的,我就把你忘了。”

他在浓烟里回首,露出个可恶的笑脸,“小尼姑,你说晚了。这下,是我等不了你了。”尔后他掣出了手,朝前缘深深的迷雾里款款而去,不再回头。

人世就是由一场场离别所构成的,告别父母、告别故土、告别一个个深爱的人。

这是明珠醒来时唯一所想到的一句话儿,她以一阵眩晕告别了宋知濯,大约已经告别了。故而眼前就只看得到华丽的温床,以及幽幽淡淡的梅香。她的声音很平静,涩涩的眼转向帐外案上坐着流泪的童釉瞳,“什么时辰了?”

寡淡干哑的一个嗓音将童釉瞳惊得一跳,旋即便急步过来,“明珠姐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好?”泪珠儿在她面上娇艳地缀着,她猛地扭头朝卧房外嚷起来,“太医!太医!快来人,明珠姐姐醒了!快来、明珠姐姐她醒了!”

呼啦啦涌进来一圈儿人,红的绿的、紫的蓝的,妍丽迤然的倩影纷呈拥至床边儿,汇成了一片惨白。明珠认得这个颜色,披麻戴孝天地归清的颜色,她们哭着的脸挤出了一抹笑,给一位老太医留出一条道来。

直到太医走后,众人方才松一了口气,青莲的眼泪奔涌而至,一只手直往她手上拍打,“你可算是醒了、你可算是醒了!这都十来天了,你要是再不醒,孙管家就要请法师来招魂儿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十来天?”明珠半点头绪也无,只觉口干舌燥,“先倒盏水来我喝。怎么会睡十来天呢?宋知濯呢?”

众人哑口无言,避眼东西,唯独童釉瞳泪霪不断,“明珠姐姐,我说了你不要伤心。老爷说这几日天气大,叫尽快把知濯哥哥安葬了,只停灵五日,便送到祖陵下葬了。”

言讫,那泪颗颗坠到锦被上,明珠反倒没哭,慢悠悠地抬了手替她抹一把泪,“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眼睛哭坏了可怎么好?”

青莲坐在床沿,睫畔一卷,泪雨飞花,将她的手握紧,“你懂这个道理就好,倒不用人来劝你。爷被圣上追封了异姓王爵,送灵那天,满城都设了路祭,百官相送,万民垂泪,你不知道有多风光,这也算至高无上的荣耀,这是他想要的,你应该为他高兴。”

“是啊,”侍鹃淌眼抹泪地偎过来,娇柔的身子挡住了一束光,“奶奶最要紧的,是保重身子才是,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叫我们这一屋子的丫鬟怎么活?”

万语千言都是道理,明珠是最懂道理之人,将下巴颏点一点,空空的面皮上露出一个笑来,“我晓得、我晓得……”她将两条腿由被中挪出来,作势要下床。

侍鹃慌揿住她一个胳膊,“奶奶要拿什么告诉我,我去拿来,奶奶还是躺着吧。”

她笑了,朝满月形的棂心窗外看一眼,是满泄的阳光,离她醒来前最后所见的那场春雨相隔甚远,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异端,宋知濯已永远停留在那里。而她不行,她得醒在这彼端,菡萏香红,杨花满袖风的另一个世界。

她有些庆幸错过了宋知濯的葬礼,不必眼瞧着一颗心一点、一点的粉碎成屑。

极轻地,她将侍鹃的手搡开,望着众人,“我想下来走走,躺得骨头缝里疼,撕着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丫鬟拿来一件童釉瞳的粉色琉璃纱氅披在她身上,簇拥着她蹒出屋去。外头挂满白幡,是一个冰晶欲碎的世界,飞红落樱,金光弥散,撒在她孱弱的肩头。她像一个年迈老妪,步履缓慢地走在阳光底下,犹似艰难地走在风霜雨雪中。

走一步,再走一步,终能走出这些荆棘丛生的困境,这是她一生信奉、亦一直坚持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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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

149.[最新]夜奔结局?月未残,花未凋……

前方,是花开初夏,碧草芳菲。捱过了半月,明珠的身子像一株野花,百折不挠地恢复了康健。当府内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悲恸中,她已笑颜依旧,恰如春风。

“瞧,大爷没了才多久,她就又笑容满面了,真是愧对与大爷这么多年的情分!”

“你这话儿不对,难道前人死了,后人就不用活了?总比天天哭得要死要活的强些吧。”

“那也没见她哭什么。”

“未必哭还要哭给你这个老婆子看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人言似飘絮,擦过明珠萧瑟的裙,她置若罔闻,恬静地由海棠道上拐了弯儿,进了院儿。廊下是好几双好奇审视的眼,她也做没瞧见似的,撩帘进屋,穿过细廊,进了里间儿。

太阳照得人昏昏沉沉,她拈着帕子揩去浮汗,行了个礼,“老爷,我要回去了,来向老爷辞行。”

宋追惗由书案后抬首,搁下了笔,“你身子好了?”

“好全了,”明珠被他身后支摘牗里迸进来的光晒得虚了眼,“已在府里耽搁了一月了,也该回去了。”

一切如旧,二人的眼波中,除了光华不在,仿佛从没有一个血亲挚爱死去。宋追惗撑起半身,挡住了那些灼人的日光,将她细窥一瞬后,倏而一笑,“这倒好,你也不用人劝,自个儿就什么都能熬过去。既如此,你便去吧。”

“那老爷千万保重身子,往后,我就不来了。”

在宋追惗一瞬的缄默中,红尘浮生已游荡过辉煌的整个府邸,掠过了繁华盛织的水榭亭阁,走过百年基业,至如今,家业凋零。有那么一刹,他觉有悲从中来,在满身的富贵权重里,他如此贫穷、贫穷到只剩这些冰冷的权力,使得他倏然醍醐灌顶,理解了一些他原本大能理解的话儿。

最终,他像一位年迈而普通的父亲,将手慢着招一招,让明珠上前一步来,递给她一个匣子,“这里头,有一些我在江南置办的产业。我记得你老家是在扬州,要是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做了半辈子父亲,也没做成个样子,真是、真是很对不起,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就只有这些钱,好孩子,你拿着,往后别再亏了自个儿,别、别再委屈了自个儿……”

明珠注视着他眼内闪烁的水星,接过了这只匣子,捧在手中。过往种种,皆散于她自己的一场沉默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她是这样以为的,以为散尽了业障情孽,于是日子就照旧,一天淌过一天,一天盖过了一天。那些前来安慰的人一时踏破了清苑的门槛儿,后来渐渐的,就不再来了。唯独侍双侍婵二人,总来陪着说笑。

侍双怀了身孕,罗裙下肚子微显,眼睑下长了几颗小雀斑,喜悦地扒在她的笑脸上,“奶奶,回头孩子生下来,可得求您给娶个小名儿。家里公婆都说,奶奶是礼佛之人,又是个大富大贵的命,还有颗大慈大善的心,替孩子取个小名儿,只怕也能沾沾奶奶的福气,将来保不准这孩子就能鸿运当头,男孩儿就能做状元郎,女娃娃只怕也能做个一品诰命夫人呢!”

榻边的高案上墩着盛冰的鎏金铜盆,却不大管用,侍双仍将一把白缎纨扇摇着,不时拈帕子蘸蘸额角的粉汗。明珠的心却还嵌在哪个冰窟窿里没捞上来,故而一丝汗未浮,反穿着一件软绸长褙,由脖子拢到膝。

胭脂在她面上虚浮着,眼内的星光已坠落在邢州的那条长河内,笑容却尽量维持着喜乐与圆满,“那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可请大夫瞧过没有?要是外头没有可靠的大夫,我叫白管家往宫里请个资历深的太医来给你瞧。”

袅袅绿窗残梦断,倏而东风。侍双瞧见她掣拢衣襟的动作,一霎心血漏尽,却扑一扑睫毛,抑下了那些汹涌而来的心酸与眼泪,“这也诊不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请哪个大夫来都是一样的。我倒是想着头胎生个男孩儿,毕竟夫君如今就只娶了我一个,虽然公婆说我们还年轻,生儿子生女儿都好,往后日子还长。话儿是这么说,可我到底有些不放心,只怕往后就有了什么变故。”

“这是你多心,”明珠倒手扶鬓,扶起她直直往下坠的心神,“要我说,男孩儿女孩儿都好,都是你的孩子,难不成就为着是女儿就要吃什么大亏不成?不怕的,就算他陈家要娶妾,也不怕,日子还在你自个儿手里握着呢,是笑是哭,在你自个儿。”

“我知道,所以起初怕,现在就不怕了。往坏了说,我手里还握着那么些银子呢,就算是他陈家不好,大不了让他写休书!我虽无父无母,还有奶奶这一个去处呢。往后我还回来伺候奶奶,想必奶奶也不能不要我。”

“我就在这里,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清苑几十间屋舍,还怕没有你住的?”

一番语笑嫣然在冷冰冰的盛夏里溢淌,淌过了明珠憔悴的眼角眉梢,她不留神便睃过了屋外的燕,翦翦柳絮随风,姿姿花叶碎影,一切都那么好,美得失真,她却有些不确定,是否真的还有力量走到远方。

侍双目及她一个薄弱的微笑与失神的杏眼,说笑声到低沉下来,换了副轻柔而悲伤的腔调,“奶奶,说实在的,我来了这么多趟,天天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您,我们说再多,也没有您明白事理的,只得说笑两句。跟了您这些年,不论遇到什么事儿,您哭哭笑笑,不过几日就好了,凡事儿必不往心里去,有时候,我做丫鬟的在边上瞧着,就觉着您真懂事儿,不过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竟那么识大体懂道理。可未免也太懂事了些,什么事儿也不叫别人操心,却懂事儿得叫人心疼。”

她一垂眸,比明珠先掉出泪来,“奶奶,您把我们当亲妹子亲女儿那样疼,从来就没个上下之分,可我们也心疼您啊,您有什么苦就同我们说说,纵然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您就当纾解纾解也成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缓缓地,明珠下榻而来,拈着条素面粉绢躬下腰替她搵着眼泪,“傻丫头,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听说怀着身子哭对孩子不大好,可不该哭。”言讫,她直起越来越越纤细的一把腰,缓缓走到门框上倚着,“甭操心我,我没事儿的。不信你瞧那些花儿,开了又谢谢了还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总是往前的。”

她极淡地对着满园的千娇百媚一笑,手指抠着门框,就像攥紧了一缕风。她对风祈求着,“带我往前走吧,我没有力气,有些走不动了。”在心里。

大概无人了解,她仍是满怀希望的,期盼着时光骙瞿而来,能裹着她继续向前,向着余生几十年奔去,别停在这里,只是,别停在这里。

侍双在后凝视她月光一样薄的背影,眼泪似开了闸的洪流,奔流不尽。直到去了青莲屋里,那一双眼肿得跟鱼眼泡似的,抽抽搭搭地坐在折背椅上,只顾着埋首掉眼泪。

小丫头子上了茶,她也不喝。青莲见状,低低一叹,“你来是替明珠开心的,怎么自个儿倒哭成这样儿?快将眼泪收起来吧,仔细哭伤了身。”

“我难受嘛青莲姐,”眼泪灼伤了脸,侍双只有帕子轻轻蘸着,“我从小无父无母,这世上,就奶奶待我最好,看她这样儿,我难受嘛!她哭一哭倒好了,却只是笑,我是担心她结郁在心,回头引出来什么大病。就是眼下,你瞧瞧,一日比一日瘦的,不是打坐念经就是睡觉。我想不通,怎么奶奶这样好的人,却总是受苦,老天爷真就是不开眼!”

“好了好了,你快别哭了,回头哭坏了身子,你家姑爷闹到这里来找我们算账,我们可担不起。唉……想来,这大概就是命吧,难说得很。好了,我去瞧瞧她,你也该回去了,省得你家姑爷等急了,明儿再来吧,啊。”

斜日花飞,青莲的留仙裙摇过桥廊流水,像一尾优雅的鱼。进了屋,就见明珠呆坐在榻上,满屋里一个丫鬟也没有,独她一个人,穿着郁金色的对襟褂,橘黄的百迭裙,倘若来一阵风,便能刮落这片枯黄的叶。

青莲亦是个不爱哭的人,近日却为她落了整个六月的雨水。眼下抑下了酸涩,绽出明媚而刻意的笑脸靠近,“今儿晚饭叫厨房做了道腌胡瓜,又消暑又爽口,你也挪动挪动尊驾,一齐到厅上吃一些?小丫鬟们见天儿说‘奶奶不在吃饭都不香了’,你就当是为了姑娘们,也陪着一块儿吃些。”

窗外又是一场日落,捱过了这一场,不知往后还有多少场。思及此,明珠恹恹地笑了,别过眼瞥她,“你也不用变着法儿的劝我,我此时不想吃,总有想吃的时候,过两日就好了。”

蝉鸣一潮压过一潮,在明珠心内撕心裂肺地喧嚣。青莲稳座于对榻,莞尔一笑,“过两日过两日,你总这么说,可一过就过了近两月了,再过两日又是多久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见她未答,她唼唼地吐出一筐话儿,“明珠,我晓得你是个不用劝的,可我也拿你劝二奶奶的话儿来劝你,你自个儿想想,你要是总这样不好好儿吃饭,爷瞧了会怎么样?他只怕比我还急呢。你想想你们俩,你心疼他,他也心疼你,将心比心的,就是为了他,你忍心这样亏待自个儿的身子?”

到底不知这话儿有没有打动她,只是见她垂眸一笑,一滴泪就砸了下来,说起些莫名其妙的话儿,“我昨儿梦见他了,他在怪我,怪我在他临走前把他冷在那里,就冲这个,他大约也不心疼我了。”

那双泪涔涔的眼抬起,如一轮玄月,残缺了一半,“我梦见我在一条道上走着,他就闷不吭声地跟在我后头,他喊我,我没应,后来他扯我的袖口,对我说:‘你别走太快,你别忘了我’,我甩开了他的手,我就将他的手甩开了,等我醒来,便内疚得要死。姐姐,我真想日子快点往前,又真怕日子太快了,我不想忘了他,我不能忘了他……”

“可是、可是日子真的过得太快了,我的心也太硬了,真怕哪天一睡醒起来,就真的把他忘记了。真怕他的音容相貌渐渐模糊,他的名字从此就只是个拱在厅里的牌位,他的身体就只是座荒野孤坟,而我,有了新的高兴日子,整日欢声笑语的,再也想不起他。”

青莲摆正了眼色,深深轻轻地望着她,“这样不好吗?”

“不好,”明珠立时摇摇头,甩下来几滴泪,“要是真这样,那我的人生里,就一件刻骨铭心的事儿都没有了。”

门外旋着一群昏鸦,时光由它们扑簌簌的翅膀下流逝、消失,不论明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曾停止。

偶时她觉得时间走得太快了些,快得一夜白头,偶时又觉得走得太慢了,慢得夜似乎永不会再明。她在无涯的时光里捱过了一天,又一天。

几曾记那一天,她出现在饭厅里,叫丫鬟们乍惊乍喜,拼命忍着眼泪簇拥过来,“奶奶快多吃些”“就是就是,这是奶奶爱吃的火腿煨鸡丝”“奶奶吃好了再到园子里逛逛”……

青莲将罗圈围着的丫鬟们挥一挥,指向下首那张饭桌,“都回去坐着,围在这里做什么?”

满桌四盘八簋,数不尽的珍馐美味,丫鬟们讪讪退下去,青莲复笑,替明珠布菜盛汤,“瞧瞧你,原先胳膊上还能捏着点软肉,眼下一摸一把骨头,赶紧多吃些,那些金丝血燕、鱼刺羹汤的再名贵,都不如吃饭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姐姐别忙,我自个儿来。”明珠执起象牙筷,果然认真吃起来,喝几口汤,只觉胃里暖呼呼的,渐渐融化了她冰冻的心。

鸡蛋黄一样的日落悬在天际,将落不落的悲恸亦渐渐悬在了脑后。青莲瞧着她细嚼慢咽,像是瞧见了天下最欢喜的事儿一样笑起来,“昨儿沁心还递帖子来,说是要来瞧你,这下好了,请了她来,咱们听听戏,也听她唱唱曲儿,热闹热闹。”

闻言,明珠抬首起来,娇面重有了丝丝缕缕的欢颜,“这倒是,这连着两三个月她不曾到我这里来了,是生意太好的缘故?明儿就将她请来了吧,纵然生意好,她必定也不会拂我意。”

“生意好麽是好,却不是为着生意好不来的。咱们爷出了事儿,她也跟着不好受了几个月,递帖子给我说原是想来瞧你,又怕彼此见着更伤心,故而没来。”

明珠将头略点点,送了一口汤,“倒也是,她比我还难呢,心里不好过,还要同客人笑脸相对。”她顿一顿,似乎思忖着什么,“姐姐,我想着,沁心年纪也大了,再有年把,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了,即便是容颜不衰,可明雅坊终归不是个好的安身之处。不如我拿了银子,让她自个儿赎身出来吧。”

“你这话儿说得不对,”青莲摇首嗟叹,无奈攒了三千,“你当她是没钱?你想想,她的客人大多不是做官的便是做大买卖的,一般的人哪能叫得了她的局子?她有钱,你未必不晓得。只是赎身后往哪里去呢?她自幼就无父无母,赎了身,买个宅子,往后呢?钱总有花完的时候,未必叫她到街头讨饭吃?你救得了她一时,却救不了她一辈子。”

凄风苦雨地一叹,饭毕日落,又是长夜。明珠盘在一张狭长的案底下,案上供着一尊玉像观世音,雕工极好,面上分明露着普度众生的悲悯。玉像两侧皆有鎏金兽耳小香炉,长长的线香点点残灺,熏了满室浓浓的檀香。

半点朱唇翕动,唱咏着一段《金刚经》,却似诗,似歌,或许只是单纯地祈求。直到长香燃尽,她撑地由蒲团上站起,拉开了外间的两扇门。风迷离而入,拂动了她的裙与袖口,满地霜华,一抬眼,便是一轮不知什么时候填满的月。

月下是沾满人世浮尘的女子,她扬起脸,盯着天上的星河,不知是在找寻那一颗?旋即就望见了比星河更亮的一盏孔明灯。灯缓缓跃过层叠的屋檐,颤颤地焰火吸引着明珠的视线。

未是节庆,不是中元,甚少有放灯的,明珠心头生疑,直望着那盏灯高高地悬起,下头坠着一张大大的白纸,隐约有字。她凝神眺去,上头泼墨所书“撒杯倾酹酒”五字,只道是谁在祭奠去世的亲人,未有留心,欲要旋身进屋。谁知刚撤一步,电光火石地就想起某一个清风和熙的夜,宋知濯口中唱着,“长烟歇尽空余香,万古同悲愁,休念来路别沙鸥,撒杯倾酹酒。”那是一段歌谣,不知是哪里的调子,此刻由遥远的旧时光扑朔而来,填满了她的耳与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心内开始怦怦地跳起,望着那盏高悬的孔明灯飞奔出去。正在一条长廊撞见挑灯的侍竹,可爱地笑着,“这么暗了,奶奶这是要到哪里去?”

明珠的眼紧盯着那盏愈发升高的灯,摇手一指,“那是哪里?!”

长风萦绊,飞扬起她二人的群衫,飘飘欲仙向宫阙。侍竹望一瞬,呆呆地启口,“瞧那方向,好像是大运河一个小码头,就离咱们园子不远,从后门儿出去,沿着左边儿那条道一直往下走,走个一刻就能到了。”

未等她说完,明珠夺了她手上挑着的绢丝筒形灯便往廊头奔去,身后是侍竹乍惊的呼声,“嗳,奶奶要往哪里去?奶奶有什么急事儿我叫人打着灯笼送奶奶去好了!”

夜,似一朵花开的宁静,长风遥遥相送,送着明珠的裙,使她像月下的烟纱,温婉而飘逸地奔跑在一条芦苇驰道上。她不时仰头望那盏灯,好像它是她即将要忘却的某些事,某个人,以及某段温暖温柔的旧时光,曾弥补她人世苦难的一段美丽时光,拉长得足够填补她余生漫长的孤单。

她手中的灯笼剧烈地晃荡,里头烛光飘摇,却始终不曾熄灭,惊醒了两侧高高的芦苇荡里,漫天的萤火虫。萤火虫徐徐升起,点亮了周遭的黑暗,而头顶的月与灯、星与火则燎原了整个夜空,在这片夜空底下,她望见了那个几乎要带走她整片记忆的人——

他站在木道的尽头,背后是黑暗的长河,身前是东倒西歪还没点亮的几盏孔明灯。萤火虫与星河照亮了他的含情的眉目,以及那一身月白的圆领袍。他的发带在夜风中漾起,如身后一艘大船的帆,带着风尘仆仆的笑颜。

就在明珠如梦如幻的呆愣里,他说话儿了,仿佛是刚由某段轮回里跋山涉水而来,“小尼姑,我还在想,我要点几个灯你才能瞧见,你瞧,我准备了那么多灯。”

明珠站在两丈之外,只觉身在亦幻亦真的一个梦海里,发怔地与他遥遥相望。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内,流萤逐渐填补了他们所隔的距离。她的手紧攥着灯笼的挑杆,攥得几个指节发白后,眼泪簌簌下来,“真的是你?”

芦苇一浪一浪地摇摆,没过了宋知濯的个头。他在风里笑着,是她的泪点亮了他的喜悦,“是我,”他说,一步一步迈过来。“你瞧,我曾对自个儿发誓,往后不再让你哭的。没想到才一见,你就哭了,我猜必定是想我想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是梦?”

她的眼泪流成了他身后的大河,填满了山川青峰。他步履如风,即将要靠近,“不是梦。”

望着他踏云而来的步伐与面上略显恶劣的笑,明珠一瞬丢盔弃甲,扔了灯笼调头就跑。宋知濯敛起一霎的慌乱,三两步追上去,死死地扣住她的手,“你跑什么?我不是鬼、我真不是鬼!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烫的,我真是个大活人!”

他将手一掣,即将她掣旋了身,望着她的眼泪,只觉心痛复回,心痛使他相信了,这是一个真实的人间。他伸出另一只手,抹一下她的脸,那么多的眼泪,擦也擦不尽,流也流不干。她是个不大哭的人,却将一生的泪水都倒给了自己,于是,他便情愿肩负起了这一片幸福的海。

星海泼下的萤火徐徐绕在他们身边,托举着这对幸运的有情人。明珠心内几度翻天覆地,一霎大悲,一霎大喜,受不了这大起大落的心绪,她便抬起脚,往他膝上狠狠一踹,“你到底死没死?!你要是没死,我今儿就给你打死在这里!”

他骤然痛得龇牙咧嘴,揉着膝扬起个万恶的笑,“死了死了,舍不得你,阎王老爷又放我回来了,再打死他老人家可就不收了。”徐徐地,他直起了身,眼中滑下来一滴泪,“我舍不得死,因为人间有你。你呢,我做了孤魂野鬼,满身罪孽,常常是非不分,糊里糊涂的不清醒,你还愿意度我吗?”

明珠猛地抽出手,旋裙撩风而去,“我修为不够,渡不了你!”

他赶过来,拦了她的去路,眼睛里凝聚着这世上尽有的深情,“可我记得,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

后来,路有清风,天有朗月,长长的芦苇迎风摆浪地送着这一双人影,曼萤悠悠,浮在他们的高低错落的肩头,衣衫与裙面。而月亮,从未如此圆满地,照着一场圆满。只愿天上人间,年年此夜。

明珠的声音已经有些平复,只是仍带着一线哭腔,“这么说,老爷晓得棺材里不是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知濯将她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握在他那只被刀枪磨出硬茧的大掌,那一点温热的体温,就抚慰了他长达几个月的血雨腥风,颠簸与流浪,“自然是晓得的,若不是他老人家,圣上不会轻易相信我的的确确是死了。说起来真是险,那剑眼瞧着就要刺进我胸口了,我忽然就想起你还在等我,大约,是在等我,不想让你等得太久,于是猛地蹿出股劲儿,翻身就跳了涯,下头是一条河,万幸没给我摔死。我心知吴坚他们不找着我的尸骨必定是不会死心的,便偷摸找了具臂上同样有个牙印的尸首丢进河里,又伪造了一样的伤口,等人打捞上来,早就泡得个面目全非了。”

“我说呢,怎么我走时,老爷同我说了那么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儿。”她倏然顿住,紧扣着眉心,“嗳,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前头没路了,难不成你要带我去跳河?”

宋知濯故作神秘地一笑,将她手上的灯笼高高举起,隐约于黑暗里照明了一艘大船,“去扬州,我请二殿下在扬州替我上了个户籍,从今往后,这世上就没有宋知濯了,只有‘宋远行’。”

“宋远行?这名字真难听。”

“难不难听的业已定好了,你凑合着叫吧。我上月在扬州已经办了处宅子,这就是来接你的。多滞留京城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咱们连夜上船,睡两觉就出了京城了。”

那船渐渐靠近码头,明珠险些被这富丽堂皇的一艘大船迷了眼,一只脚刚踩上板,却骤然清醒过来,“不行不行,哪有就这样走了的?清苑怎么办?还有青莲姐姐和丫鬟们,还有我的钱!”

脚下的黑暗里是急湍的河流,形成山川流在宋知濯发愁的眉心,“这时候就别想这些了,钱有什么要紧?你舍不下丫鬟们也罢了,等我们到了扬州,再传信儿叫白管家将她们送来就是。清苑我现在不能回去,只怕会有圣上的眼线,因此我才在这里放灯。”

浪花儿在他们的脚下,伴着哗哗的水声,明珠将绣鞋狠狠一跺,“什么叫‘钱有什么要紧’?可太要紧了!咱们到了扬州,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

宋知濯拽着她的手,满目浓情不褪,“钱麽我去挣就好了,我是你的丈夫,难道我还能饿着你不成?小尼姑,别想了,快上船吧,咱们早点出了京城早点平安。”

明珠拨浪鼓似的摇头,萤火虫渐渐聚拢来,照亮了她瘪嘴鼓腮的娇容,并松开了他的手,“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过惯了富裕日子,你叫我一下节衣缩食,我适应不过来。况且那是我的钱,我凭什么不拿?搁在这里也是白搁着,你府里头那些银子咱们不要了总行?就留给童釉瞳。可清苑里头面首饰银票房契地契什么的,得有好几百万两呢,再有老爷说在扬州给咱们置办了产业,这不是现成的好事儿嘛!这样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你上船去等,横竖离得近,我至多半个时辰就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言讫,她不管不顾地飞裙而去,借着茫茫月色,连灯笼也未拿。

无可奈何地,宋知濯只得朝她翩跹而去的倩影嘱咐,“捡要紧的拿就是,别什么都想着带!咱们是逃命,不是搬家!”

直到夜色里没了她的身影,他方登上船头,黑暗中,由船舱里走出来明安,“爷,奶奶不会将阖家都搬来吧?咱们船上可放不下。”

渺渺星空下,宋知濯未言未语,以一双含泪的眼眺望着明珠消失的方向。身畔是拍案的浪潮,淘尽了苦难的沙,沉淀出似乎就要永恒的幸福。他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满足与幸福过,仿佛从前所有的苦涩与辛酸,都只为抵达这一刻。

或是,明珠由黑暗中重新奔来的那一刻——幽人空谷,夜鹤惊飞,芳心潜天涯,芦絮成纱。她蹁飞的橘黄披帛与草色留仙裙后头,是几位艳蝶醉舞的豆蔻少女。

她步步狂奔而来的身影,逐渐滚烫起他的心,像相遇的一开始,炙热的血液沸腾了他处处焦土的整个人生。

冰雪融后,月未残时,崇闳富丽的大船点亮了灯笼,在风与浪中摇曳。宋知濯拥着明珠站在船头,望断天涯远,告别了芦苇与漫天的流萤,亦告别了过去好或坏的一切,那些笑与泪凝结的旧时光在他们耳畔飞灺而过,黑夜被他们遥遥甩在身后。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许永不会停歇,但幸运的是,在命运的坎坷中,他们遇见了彼此,而惊涛海浪中,他们抓紧了对方。

倘若还有什么可怕的,必定只有前面那些月月岁岁的流年,他们之间那些一个眼神便能点燃的激情与欲念,大概会被时光逐渐磨噬得平淡。但没关系,明珠抬起明亮的眼眸望见他何其幸福的笑容,她就想到,没关系,哪怕欲/望会消解,爱亦会流淌在他们朝夕相望的眉眼、萦绊在一餐一饭之间。

只要这一刻,他们还相爱,那么就有着与世长存的永恒,幸福将古今无诗,丹青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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