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中,他又看见熟悉的红雨。
好似儿时的春风捎来千朵断肠花、万株思乡草,扬扬洒落,打得鬓边领口尽是潮气,湿哒哒地箍着脖颈,叫人透不过气。记事以来,他做惯了养尊处优的少主,几乎忘了狼狈是什么滋味。
一想到这儿,他无端端愤恨起来,本已握不住斩马刀的手也找回些许力量,挣扎着、不依不饶地,试图擒住眼前飘摇的衣袖。
可越是接近,那颗小痣在刀光的映照下就越是招摇,晃得人目眩神迷,也叫他恍然记起一件本该埋没在记忆中的往事。
他并非门主亲生的孩子。这在风雷坞中不是什么秘密,当然也无损于他心头肉、掌中珠的地位。尽管论及辈分,他应该称呼对方一声“姨母”,然而比之十月怀胎、骨肉相连的亲子,那个人待他反而更宽容,也更亲厚。
只是这当中似乎隔着什么,使得这份亲厚并不像发自肺腑的溺爱,更接近于心有愧的亏欠。
幼时他依仗如此偏爱做过不少荒唐事,不知为何总被对方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千般责骂、万般惩罚则是尽数落在“劝阻不利”的表兄头上。
直到有一日,他以展示身法为由,不顾左右阻拦,不自量力地跃下高逾数丈的巨树,当即摔得人事不省。
昏沉之际,他隐约听闻鞭笞之声。跌跌撞撞来到门边,惊见往日蔼然温和的姨母将二指粗细的荆条挥得虎虎生风。他不假思索,扑将上前护住被无辜牵连的兄长,仓皇得只懂得痛哭,说不出一个字。
不知过去多久,大约是哭得累了,他愈发难以抵御席卷而来的困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意识消散前,眼中仅见是胭红的飘絮,纷纷扬扬,分不清是花雨,亦或是血雨。
江玉门毫无声息地摊开在众人眼前。保命的锦囊不翼而飞,他的骨和肉像被什么东西吸尽了,只剩一张伤痕累累、薄如蝉翼的青白人皮,隐隐散发着不祥的腐败气息。
江夫人的视线颤抖着落在那张皮上,即便有长刀勉力支撑,仍然没能阻止主人踉跄着扑倒在地。握惯了刀剑的手也筛糠似的,几经踌躇才抚上对方乱蓬蓬的鬓发,柔柔地拍了两下。
果真见到爱子的尸身,她反而平静下来,冷眼看向语出惊人的中年人,“杀死玉门的……真是杀鲸剑?”
那男人闻言,将身伏得更低,几乎整个儿贴在了地面,毕恭毕敬道:“千真万确,不敢有半句虚言。”
江夫人于是又转向双眉深锁的芳衡,“千真万确……孤亭君可听清了?”
传闻久远以前,麟趾尚且是一处不起眼的渔村时,曾一度遭受水兽的侵扰。鼋鼍鱼鳖之属横行海上,动辄戛岩?、偃高涛,致使洪涟囤集、百川倒流。
村民不堪其扰,怨愤弥深,终于在无名义士的号召之下集结,并前往讨伐。元氏的先祖正是在征伐厄兽途中,领悟了擘洪波、指太清的一式,“杀鲸”之剑也因而成为元氏的立族之本、不传之秘。
满室死寂中,乍听江夫人苍凉笑声:“真相未明……试问大会上这些弟子,还有谁与元氏有所牵连?”
那笑声既诉说着砭骨的痛,又宣泄着切肤的恨。余音未散,女人轻抚着人皮的手青筋暴起,陡然发难,横刀欲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杀人凶手,为我儿偿命来!”
生死交关,骤闻铿锵两声,孤亭出鞘,及时逼退索命的刀气。
芳衡快步上前,将失了魂似的青年揽在身后。其余几人也如梦初醒,赶忙插手分开涉事者。
徐玄明朝着犹自愤愤不平的苦主深深一揖,恳切道:“江夫人息怒,息怒啊!令郎身亡一事,名剑山庄难辞其咎。徐某在此立誓,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好叫九泉之下的玉门贤侄能可瞑目。”
他说着,微微侧目示意。
散漫的视线捕捉到对方余光中的急切,于霁立刻领会了徐玄明的弦外之音——无非是催促他上前告罪致歉。可他的心神五感都被另一种意志支配着,思绪纷乱,眼前发花,耳畔更是一片朦胧,好似有一帘水幕,将江夫人的指责、芳衡的关切与系统迫切的呼唤通通隔绝在外。
这绝非于霁初次遭遇身边人的死亡,他也不是没有过与尸体共处一室的经历。可眼下他僵持着,隔着那层近乎透明的眼皮望进江玉门散开的瞳仁,当中凝结着的情感百味杂陈,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双死人的眼睛。
颊侧没来由地刺痛,仿佛是早被他清理干净的血点子又灼烫起来,烧得人愈发迷茫。
这厢徐玄明苦口婆心地递出台阶,满身嫌疑的人竟半点不肯领情,一径躲在师长身后一语不发。名剑庄主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恼意,恨不能重重责骂一番。
少顷,他袍袖一扬,重新回到位子上。打量了堂下的青年一阵,碍着对方与“剑尊”二字的瓜葛,还是按捺住胸中的火气,冷声道:“你且将进入试剑岭后发生之事再说一次,不得有半点遗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冷不丁听人厉声称呼自己的名字,混沌的头脑终于有了片刻清醒,于霁定了定神,依言说起秘境中的种种经历。
讲述间,有人先后进入陈言堂。大约是对被带往他处的寄、谭二人的问询结束了,几人对着徐玄明耳语片刻,得了后者颔首示意,又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去。
于霁感受到主座投来沉甸甸的审视,牢牢桎梏着自己。他忍下微妙的不适,理了理因来人而有些散乱的思路,辩解道:“分开以后,我顺着另一条路走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恍惚了一下。我很清楚前面那些东西不是自己应付得来的,所以回神之后,就没有继续往深处走。”
“我担心江玉门会碰上和我一样的情况,想着找到他,回头跟谭师弟他们会合。结果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回到了我们四个分开的地方。那条岔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徐玄明捋着胡须的手一顿,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探究,“哦?为何说自己应付不来?”
“我当然不知道,是我师弟告诉我的。”于霁下意识攥紧了有些过分宽大的纱袖,“他在送我的衣服上加了道保险。这玩意儿上一次被触发,还是我的脑袋差点被江玉门劈成两半。”
话音未落,却闻江夫人拍案而起:“鬼话连篇!你若当真一无所知,又怎能说出十三罗刹阵这个名字?”
于霁被问得一愣。迟疑的瞬间,已失了分辩之机。
徐玄明抬手按下四面八方而来的质疑,反而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道:“忏罪渊乃是伏魔重地,内中一应布置皆属绝密,你是从何处得知十三罗刹阵之名的?又为何如此笃定,那条路通向何方?”
见他沉默不语,徐玄明轻叹一声,似惋惜又似无奈,转而问道:“那么……你是从何得知进入忏罪渊之法?是经人告知?亦或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想说……我是受人指使?”
不知受到对方话中哪一个字眼的刺激,于霁面上一凛,快要逸散的理智顷刻间归位。他看向高高在上的名剑庄主,眼底的茫然无措渐渐为戒备所取代。
“你这是在诱供吗?我早就说过掉进那个鬼地方纯属意外。而且真要追究起来,那么紧要的地方,不应该额外设置出入口么?为什么会跟能让人随意通过的传送阵连在一起?”
“口说无凭,”徐玄明摇摇头,“留影石与你们四人的玉牌上,只有进入忏罪渊以前的影像。”
言下之意,是除非他能拿出更有力的证据,否则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擅闯禁地、挟怨杀人这两项罪名。
于霁咬紧牙关僵持半晌,最终只能不甘地败下阵来。
一筹莫展之际,自方才起便不置一词的芳衡忽道:“既是口说无凭,那便搜魂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旁听众人纷纷出言反对,素来待人宽厚的方弘微更是不赞同道:“此举不妥。倘若搜魂之人学艺不精或是图谋不轨,损伤了识海,他往后不要说修炼,恐怕维持神志清醒都是难事。孤亭君,三思啊!”
“我已延请我派玉楼长老。诸位若还有疑虑,我也可以修书璇霄丹阙,邀行不空尊者一同前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众说纷纭中,芳衡岿然不动。他只看向于霁。
江夫人的修为不算高,可她执掌风雷坞多年,雷厉风行、坚决果敢不输男儿。面对杀子仇人不假辞色,目光中自有沉沉气势,偏偏身后这个不成器的师侄招架住了。尽管狼狈不堪,尽管百口莫辩,那双曾经令自己憎恨过的黑眼睛没有半点灰败,仍然明亮非常。
芳衡敛目掩下眼底翻起的晦涩情绪,既向着于霁,也向着江夫人问道:“你意下如何?”
二人尚未开口,门外突来一串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快步而入,站定在风雷坞主身侧,嗫嚅一声:“母亲……”
回应他的是劈脸一记耳光。
女人恨恨瞪着姗姗来迟的人,将满腔怒火尽数倾泻在了来人身上,好似眼前并非血脉相连的子女,而是不死不休的仇雠。
“畜生!你弟弟出了这样的事,你为何来得这样迟?”
全不在意对方的解释,江夫人缓缓吐出口浊气,拂袖指向场中的于霁:“还不快将他押解下去?待到搜魂结束,我看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门外的剑侍听令取来束缚功体的咒枷。近身时,于霁嗅到青年身上轻微的血腥气,下意识看向他残缺的袖口,又对上对方微微闪烁的目光。
他的面色几乎和声音一般苍白,脸上的巴掌印被衬托得十分惹眼,眼下的小痣也愈发鲜亮。埋头替人戴好刑具,四目交汇,青年抿了抿嘴,压低声音道:“得罪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于霁有意劝他先行疗伤,开口前不意被后者眼中不加掩饰的憎恶一刺,只能继续缄默。
一路无言。
不多时,一行人到达临时用于关押的别院。随行的侍从入内巡视一番后,将院门一关落了锁。于霁耳闻一声“留步”,隔门望向踌躇不去的青年,收住回房的脚步,静静等待对方的下文。
“舍弟新丧,阁下的嫌疑太大,家母情难自禁自是难免。”青年深吸口气,“他日公审后,阁下若真是清白之身,我会好好代母亲赔罪。”
“可倘使真是你杀了玉门,不必母亲动手,我决不轻饶。”
于霁目送着他的背影融入远处的天光中,并未立即动作,而是若有所思地捻着有些僵硬的手指。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两手一松,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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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夫人的儿子离开后,他顶着门外剑侍警惕的目光,在院子里自顾自地和假想敌练起了拳。
这是为数不多被他保留至今的习惯。于霁童年时曾在武馆待过一段时日。起初只学散打,后来他的生活停摆了好些年头,再把泡武馆这项强身健体的活动捡起来时,为了疏解压力,便听从教练的建议学了几套拳。
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办法。一天几个小时下来,能挺直腰杆走出门已经很难得,什么烦恼、压力,通通都是流水浮云,不值一提。
等到谢知兰扯着“孤亭君”这面大旗来探监的时候,这人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张皇失措,面对前者的欲言又止,甚至还很有闲情逸致地讲了个冷笑话:“怎么,被我迷住了?”
见对方语塞,又乘胜追击:“其实我也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说着,上下扫视了一番来人的衣着打扮,啧啧叹道:“我要是你,身边有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师兄,我估计也会卯足了劲打扮自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