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到了馆驿,驿丞岂敢怠慢,早早便候在门外,满以为能见到太子殿下真容,却不料下来的是一身织金曳撒的男人,怀中抱着个身形修长纤瘦的美人,白梅璎珞罗的裙摆仿如清波般层叠铺展,隐隐显露足下丝履绣有夔龙纹的尖端。
胆大包天的驿丞尚未细观,身前便陡然钉来一支袖箭,在他未及反应时「嗖」一声擦着他颈侧霹雳般掠过,仅划破了一层油皮。
驿丞登即惊恐万状,旋即便闻得几人身后暗影里另一道冰冷萧杀的嗓音:你的脏眼睛是不想要了。
驿丞骇得连跪礼都行不标准了,蟾蜍一般抖抖索索地四脚蒲伏于地道:小小小人见过太子殿殿下、各各各位大人!
靳元题赶忙捂住卫寒阅耳朵,拧眉艴然作色道:噤声!
驿丞又是一震,慌忙闭紧嘴,只知不住地「砰砰」叩首。
靳元题横抱着卫寒阅稳步入内,其余诸人紧随其后。
卫寒阅原本睡得好好的,被放入床内时却轻哼一声苏醒过来。
靳元题与他四目相对,继而便见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眸子里淌下两行清滢的泪珠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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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水做的质子(2)
见过尧太子殿下!
靳元题急忙拽了帕子给他轻拭, 随即便听卫寒阅轻声道:孤并没有哭。
奴才晓得,靳元题从来是顺毛捋,安抚道,殿下只是舟车劳顿, 贵体不爽。
卫寒阅仍觉得有些难为情, 掩耳盗铃地闭上眼。
可毕竟年纪尚幼, 被阖宫从小宠到大,这是第一回 出远门,不禁小声自言自语道:我想阿耶了。
接着强调道:就一点想。
他那点出卖心绪的眼泪就未曾断过,靳元题见他鼻尖都红了, 两腮湿漉漉的,帕子压根拭不迭, 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揽着卫寒阅瘦削的肩头怜爱地轻抚他发顶, 间或揉一揉他柔软的后颈, 仿佛安慰一只第一次出窝抓鱼失败的小猫崽。
殿下若是不愿意,咱们便返回东都罢, 陛下心中也定十分不舍殿下、牵挂殿下。
卫寒阅踹他一脚,含着哭腔道:不许提阿耶。
靳元题立即投降道:是是, 奴才失言, 殿下饿不饿?厨下应有汤羹,奴才为您端一盏来罢?
卫寒阅可怜地抽噎着道:孤呜孤不饿伺候孤就寝罢。
其实他的确并非惆怅至此, 这眼泪说来就来又极难停歇的体质除了因他是个小娇气包外, 还有上个世界崩塌后受到惩罚的缘故。
靳元题见他渐渐止了泪方松口气, 恰好院外有人敲了敲门, 靳元题开门便见盛独违与数名护卫提着热水搬着浴桶立在外头。
依照规矩, 靳元题再如何是太子近身之人, 也不过是奴籍,而盛独违为正经臣子,又是未来的太子侧君,身份地位自然高于他,可靳元题仿似压根瞧不见这么大个人一般,腰杆笔直,只闪身示意他们将东西搁在外间,而内间的榉木门闭得紧紧的,连卫寒阅的一丝头发都不会暴露。
服侍卫寒阅沐浴毕,靳元题亦打了凉水将自己打理一番后方归。
卫寒阅挪过灯来正看《虎钤经》,他肌肤又薄又敏感,眼尾与鼻尖处的红痕尚未消褪,瞧着小兔子似的委屈得厉害。
靳元题在他身前跪下道:奴才服侍殿下就寝。
卫寒阅颔首,却未将书卷合拢,只动了动挺翘的鼻尖问道:什么味道?
回殿下,奴才嚼了薄荷叶。
卫寒阅不甚在意地「嗯」了声,仍全神贯注地盯着掌中书页,一眼不向正拆解发髻的靳元题身上瞥。
莲花漏滴尽了,卫寒阅身上还带着病,入夜便害得人不得安宁。
太鲜明的凉意刹那间渗入四肢百骸,旋即却是烈日熔浆般的灼热回山倒海般倾泻而来。
身上的潮意却并未因这高温而被烘干,反倒矛盾般重重叠加翻覆,竹叶罗的薄软寝衣都被溻透了,卫寒阅再不能凝神去阅读那卷《虎钤经》,书卷自他掌中脱落,覆在他面颊之上。
汹涌的泪水洇透墨迹,口鼻被捂在书卷之下,细碎的幽咽自书脊与书页间的卷棚顶状空间内萦回,乍一发出便反扑回面上,泪滴与呼吸混合而成的潮热蒸汽将少年面颊闷出酩酊般的酡红。
先头哭过的红晕尚未消弭,便又被更明丽的湿红掩蔽,被捏着肚皮而小声呜咽的小花猫委实显得太脆弱了些,只得不堪一击地被疯狂叫嚣的感官吞没。
待到靳元题终于将他从《虎钤经》下拯救出来,卫寒阅湿淋淋的面颊被人痴怔地捧起凝睇着,对方似乎渴望着一个施舍而来的吻,却终是自知身份低贱而黯然做罢。
转眼送暑入秋,路程已行过泰半,抵达尧燕边境时,卫寒阅正在车内听小克介绍燕国局势。
如今的燕帝是从他兄长手中承的帝位,目前膝下有两位皇子,后宅拢共一位皇后。
这与他在尧国时所了解的相差无几,卫寒阅颔首,又问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位皇后也是他哥哥的皇后,他哥哥和皇后同岁,他比皇后小四岁。】
【】
卫寒阅斟酌道:那这俩
【先帝是十三年前死的,长子今年二十四岁,是先帝的,次子是旁支过继的,今年十七岁,亦是如今的燕国左贤王,又叫左屠耆,不出意外的话,左屠耆便是下一任皇帝。】
【】
卫寒阅默默理清了其中关系,感叹一般「啊」了声。
辂车猛然晃了两下,卫寒阅目光一凛,便听盛独违与靳元题在外高呼道:合围,保护主子!
兵刃相接的「铮铮」声芜杂地响成一片,卫寒阅过了初时的警觉过后便沉静下来,以尧皇给他配的人手,解决精锐刺客不在话下何况他还有小克呢,见势不对瞬移便是。
果然不出两刻钟外头金铁之声便渐渐沉寂,可盛靳二人依旧一言不发,空气仍紧绷压抑,直至卫寒阅搓了搓小克的尾巴,嗓音如春水泠然道:阁下隔岸观火也够久了,何不现身一叙?
只闻上空横柯稍稍一颤,继而便听无甚情绪的嗓音响起,声线是介于少年与成熟男子间的颗粒质感:大燕延陵铮,奉命来迎尧太子入居胥。
【阅崽,这就是燕国那个捡漏的老二。】
卫寒阅眉梢一挑,端坐着对外道:那便劳烦了。
连个称谓都无,也不下车相见,委实不似去做质子的礼数,反倒似要去当皇帝。
其实还是卫寒阅嫌外头不如车内温暖,且小克无法读取进度条,他也摸不准这延陵铮于他究竟价值几何,便干脆随心所欲左右入燕后有大把的机会相见,不急于一时。
延陵铮恰好也不在意,打了个呼哨召来自己的骏马,引着尧国一行人向居胥而去。
愈是北上,寒意便愈发如有实质。
延陵铮并不入馆驿与尧国众人同宿,每逢入夜后这人便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卫寒阅白日里又嫌冷不爱下车,饮食小憩俱可在辂车内完成。
故而整整月余,卫寒阅与延陵铮竟仍保持着从未相见、唯有几句交谈的关系。
离居胥城尚有一日之距时,延陵铮却辞别道:我须先行赶回王庭拜谒吾皇,先行一步。
卫寒阅在车内惬意地倚着靳元题的胸膛,后者正一颗一颗给他剥一大早去市集上买来的糖栗子,再喂进他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