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人丁兴旺,入朝为官的亦不在少数,昌京卫宅少说有五座,祝仲林却明白他指的是哪一座,低声道:官家恕罪。
萧函谷闭了闭眼道:自己滚去领罚。
祝仲林正待领命,却听一道清越的嗓音如云泉倾泻:罚什么?
萧函谷闻声即刻支着手肘坐起来,忍着剧痛道:这才寅时,外头雪那般大,你过来岂不冷坏了?
卫寒阅落座,将小克往膝上一搁道:它给我暖着呢。
萧函谷熟练地吩咐祝仲林道:加个炭盆,再给郎君拿个手炉来。
并非「卫大人」「尚书」「小公爷」,而是亲厚的、宠溺的「郎君」。
祝仲林早已司空见惯,未几便办好了,又自觉地退出了内室。
萧函谷掀开锦衾,将卫寒阅双手连着手炉一并包裹起来,又问道:鞋袜有没有湿?
卫寒阅若无其事道:那倒没有。
萧函谷半信半疑,可一见他额发微湿登时急道:可曾撑伞了?
卫寒阅索性不答,萧函谷便伸手抬起他小腿,将潮乎乎的锦靴与绫袜褪下,抱起他坐上床来,将整床锦衾都裹到他身上,自己仅着中衣坐在锦衾外头。
萧函谷将人团成个蚕宝宝,问道:早膳用过不曾?
卫寒阅半张脸埋在锦衾内,加之屋内烧了地龙,故此冻得冰冰凉凉的红鼻头很快回暖,他并不答话,只眨眨眼,再无辜也没有了。
萧函谷无奈喟叹,认命地准备下床去给他熬粥,卫寒阅忙一阻道:我可是来探病的,怎好让病人为我忙前忙后?
萧函谷将他探出来的胳臂塞回去,隔着衣袂察觉他身上凉沁沁的,又将人裹得更紧了些道:等着。
熬粥须得费些工夫,待萧函谷端着天蓝釉碗回来时,卫寒阅已蹬了锦衾,兴致盎然地看祝仲林笨拙地甩着并不存在的水袖唱《打神告庙》了,一面瞧还一面眼睛亮晶晶地拍手。
萧函谷无奈道:行了,退下。
卫寒阅见他走过来,问道:祝伴伴都快五十的人了,萧叔怎么总罚他?
萧函谷再度展开锦衾将他团起来,舀起一勺吹了吹送至他唇边道:来。
卫寒阅虽挑食,可萧函谷的厨艺还是信得过的,可今儿这鲜贝百合粥甫一入口他便骤然色变,趴在床沿尽数吐入了痰盂里。
萧函谷一惊,忙搁了碗端过惠明茶来给他漱口,不安地问道:这是怎地了?很难入口吗?
他盛这一碗前分明先盛了一点亲口尝过,确认符合卫寒阅胃口才出锅的,如何会令少年难受至此?
卫寒阅默了默,另斟了一盏惠明茶与他,踟蹰道:萧叔尝尝,这茶如何?
萧函谷近日将药当水喝,已久未差人沏茶,见他面色难辨,心中一沉,踌躇着灌了一大口。
毫无滋味。
萧函谷双唇翕动了下,机械地再度将盏中余下的灌入口中。
数日前他曾因膳食口味过淡而不虞,却原来是蛊毒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了他的味觉。
而御膳房受了一次敲打便会加大佐料用量,以致于他只以为是御膳房的纰漏,全然未曾想到是感官的退化。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卫寒阅轻声道:还是命御膳房准备罢,左右也到了早膳时辰了。
萧函谷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你素来吃不惯御膳房的手艺,我去煮碗阳春面来。
卫寒阅实在无甚食欲,也不愿长辈再操劳,干脆转移话题道:我昨日考校了鸣棹与回舟的课业。
萧函谷抿着唇注视他,片晌后败下阵来,解了外衫坐回床上,问道:如何?
资质俱是上佳,回舟到底年长几岁,比鸣棹成熟些。
萧函谷颔首道:左右都是你定,两份遗诏,你瞧着哪个好便选哪个。
却说萧函谷这两位充作皇子的侄儿,入宫后依礼要由皇帝改名的,萧函谷本意是沿用从前的名便是,可彼时他同镇国公议政毕,对方起身时却从袖中掉出一纸小笺,恰好落在他身前的黄花梨书案上。
他未多想便拾起来,见上头书了一联小诗,是《舟行入剡》的首句。
鸣棹下东阳,回舟入剡乡。
笔触仍有些稚嫩,却已显鸾漂凤泊之气韵,萧函谷尚未询问,便见镇国公谦逊一揖道:小儿练笔,官家见笑了。
世人皆道卫家不涉党争,可实则镇国公才是他夺嫡功成的最大助力,因而即便他荣登大宝,二人私下里也并不十分讲究君臣之礼。
萧函谷晓得这镇国公膝下唯有一子,如今已九岁了,因有些身弱。
故而鲜少带出来,记得他初登基时于宫宴上见过一回,还在襁褓之中,被镇国公团在怀里宝贝得要命,后来某一年盂兰盆节夜里这孩子走失,还被他恰巧碰上了。
现下这字倒颇具风骨。
他禁不住夸赞了两句,岂料不苟言笑的镇国公唇角弧度压都压不住道:怎敢怎敢,他还是小娃娃呢,只是分外聪敏活泼漂亮些,不值一提。
萧函谷:
哭笑不得地送走了镇国公,待祝仲林来请示二位皇子名讳时,萧函谷将要出口的「照旧」不知为何便吞了回去,取纸书下「鸣棹」「回舟」两张,吩咐道:让他二人抓阄。
卫寒阅垂着眸问道:倘或我选鸣棹,萧叔也由我吗?
资质所差无几,偏偏选了年幼的那个,作为权臣,其间用意令人不得不深思。
可萧函谷只是将他发顶翘起来的一根短发压下去道:选老二也好,年幼易控。
不必顾及旁的,我萧叔只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些。
卫寒阅有些诧异这是萧函谷第一次自称萧叔。
他九岁时起获准入尚书房,不为小他五岁的皇长子伴读,只由皇帝亲自教导反倒是萧回舟由文渊殿大儒授业,竟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天家血脉。
他本是规规矩矩唤「官家」的,可萧函谷只道:不必拘礼,随意称呼即可。
他忖度了下萧函谷的年岁,又念及对方与他阿耶同辈,便唤「萧叔」。
起初萧函谷并不在意称谓,然近两年他每每听到这个称呼面色都有些不明显的异样,卫寒阅还当他是年岁渐长开始不服老了却又有这样一句。
卫寒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既然萧叔无恙,我便先告辞,该去吏部点卯了。
萧函谷面上有一瞬的无措,急问:这便走吗?天尚未亮呢,雪地路滑,跌了可怎么好?
卫寒阅不以为意道:冬日昼短,倘或等到天亮,卯时可要过了。
他换上萧函谷命人送来的新靴袜,由祝仲林护送着出了曙晖殿。
内间重归于寂,地龙燃得正旺,却仍显出不带活气儿的冷清。
祝仲林回来时,天子坐在床沿出神,见他上前,便问道:送到了?
是,老奴瞧着郎君好好儿地进了官署才往回走的。
萧函谷又沉默下去。
卫寒阅于情之一字上时而敏锐得惊人,时而迟钝得惊人,分水岭便是一旦有人被他纳入「家人」的范畴之内,他便难以察觉对方以亲情之名行爱情之事时的越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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