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唤人端来了案几放于梁世明跟前,案几上摆上了笔墨与那一张羊皮。
那张羊皮陈旧,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赫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字,字迹也已斑驳,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写的。
梁世明跪坐起来,笔直着上身,面色从容地问道:尊驾是要写与何人的和离书?
沈月溪、梁伯彦,裴衍洲铿锵有力地答道,这二人的和离书。
沈月溪惊地抬起头,扶着喜枝便站起了身,直问道:越王这是何意?
梁伯彦是她阿耶为她所选的夫君,成亲十载,克己守礼,相敬如宾,虽然在她重病后二人疏远了些,可她依旧感恩于梁家在自己身染恶疾后不离不弃,感恩于梁伯彦这些年仍旧信守承诺未曾纳妾。
她并无和离的打算。
眼前无端要她和离的男子眸中闪过戾气,面色更冷了几分,你应当先问问梁伯彦为何不在此。
听他这般说,沈月溪才注意到,跪着的众人之中并无自己的夫君梁伯彦,突然间心慌得厉害,右眼皮直愣愣地跳着,并没有梁伯彦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多出几分不安。
她握了握喜枝的手,冰凉的手心出了一丝冷汗,强作镇定道:郎君他他
许是受了她这一声郎君的刺激,裴衍洲逼近了她两步,高出她一大截的身形如山般压在她的前方,叫沈月溪喘不过气来。
沈月溪看不清裴衍洲的神色,却听见他对梁世明说道:梁家主,我说你写。梁伯彦薄情寡义、背信弃义、无耻之徒,他曾于众人面前发誓,此生唯娶沈月溪一人,却在外面与别的女人通奸生子,与沈月溪成亲不过十年,私生子却已九岁。
梁世明手中的笔顿住,这番说他儿子的话他自然写不下手,何况男子有外室怎能叫通奸呢?奈何一旁的将士直接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不得不按着裴衍洲所言的写下来。
你、你胡说!沈月溪全然忘了害怕,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瞪大了一双杏眼,抬头仰望着高大的男子,而裴衍洲低下头便与她四目相接。
她被那眼中的幽暗所吓倒,慌得低下头去,愈发觉得透不过气来,沉沉的窒息席卷着她的身子。
只是可怖的男子仍不愿意放过她,接着道:五年前,梁伯彦更是借为沈将军料理后事之名,私吞沈家全部家产,廉价变卖沈家祖宅,打死沈家忠仆。沈月溪,你可还记得看着你长大的周管家?他是被你口中的郎君活活打死的。
沈月溪颤抖了几下,跌坐到绣墩上,她并不想相信裴衍洲的话,然而男子与她素未谋面,却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她阿耶被齐帝派往河东阻击叛军,从那时候起她便开始昏昏沉沉有了先兆,再后来传来了她阿耶的死讯,她更是一病不起,连阿耶的后事都是梁伯彦独自一人前往汾东料理的。
饶是如此,在梁伯彦出发前,她还是强撑着病体送他上马,只求他两件事:一是打理好沈家祖宅,二是安置好沈家旧人。
彼时信誓旦旦应下的郎君在汾东待了整整三个月才回来,见她的第一面说的便是,她所要的他皆做到了,只等她病好了,带她回汾东看看
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哄骗之言?!
沈月溪只觉得喉间发涩,血腥之味在她的口中弥漫。
主公,抓住梁伯彦与他的外室了!
沈月溪大口喘息着,强忍着吐血的冲动,便见一个身形高挑、明艳照人的女将手持红缨长/枪,押着三人自外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男子虽做了贩夫走卒的装扮,却是眉眼清隽,自带傲气,正是沈月溪的夫君梁伯彦,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与八、九岁模样的男童。
沈月溪怔怔地盯着那男童看了许久,不必旁人说与她听,光从男童与梁伯彦像了八分相似的脸上,她便能瞧出蹊跷来她一直以为端方君子的夫君当真早就在外有了外室与外室子!
昔日郎君在众宾客面前许下的誓言犹在耳边,宽慰她的温柔模样历历在目,一个月余之前梁伯彦还曾与她说过:月娘是我唯一的妻。
这会儿再想起却是可笑!
梁伯彦见到沈月溪站在裴衍洲身边吃了一惊,下意识呵道:月娘,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你过来。
沈月溪口中的血腥味更重,她怒视着要起身。
裴衍洲的手一下子压在沈月溪的肩膀上,阻止了她,对梁伯彦冷斥道: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女将的红缨枪从后一扫,三人皆跪倒在地。
他身后的妇人惯会看眼色,立刻匍匐下来,哭道:还请姐姐帮我们求个情。
沈月溪即便涂了胭脂亦难掩血色尽失,咽下口中的血水,维持着自己贵女的端庄,干涩着嗓子道:沈家只我独女,并无姐妹,这声姐姐我不敢当。
沈娘子,这是你们沈家之物吧?梁伯彦带着此物与外室,打算从西城门逃走投奔出自沈家军的李柱。刚抓到他的时候,他还让这外室女冒充你。那名女将嗤笑了一声,将一枚玉印放入沈月溪手中。
沈月溪红着眼睛紧紧地握着那枚玉印,那是她阿耶的私印,见印如见人,是五年前阿耶见她最后一面时赠予她的,她一直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梁伯彦盗去了。
饶是脾性温和如她,也恨不能直接上前给梁伯彦重重一巴掌!
裴衍洲沉声命令道:梁家主,接着写。似梁伯彦这等寡廉鲜耻之徒,沈月溪自当休之。
名为和离,实为休夫。
梁世明手中的笔顿了顿,面色难堪,可环顾四周,终究还是忍辱负重地写了下来,呈现给裴衍洲。
裴衍洲将和离书塞入沈月溪颤抖不已的手中,眉眼冷峻地说道:这样的男子有什么好值得你伤心的?
又道:如今你与他再无瓜葛,他侵吞你家家产,打死你家忠仆,偷你阿耶信物,还让自己的外室冒充你,你自当一报还一报。
他硬是将娇小的沈月溪拉入自己的怀中,男子这才发现沈月溪穿着狐裘大衣,手却依旧凉如水。
他皱了皱眉头,只以为女子的手皆如此,将腰间长刀递到她手,炙热的胸抵住她想要后退的身子,握着她的手与刀,便是一刀砍在了梁伯彦的肩膀上。
鲜血立刻喷洒而出,瞬间沾满沈月溪的双手。
素来端着的梁伯彦不顾伤口疼痛,跪地求饶:月娘你我夫妻多年,原谅我这一次
沈月溪却听不到这些,她本就病得厉害,尚未从不堪真相的打击中出来,便被这满手的鲜血所刺激!
她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红一片黑一片,再难承受,大吐了一口血出来
昏迷之前,她听到了叫人惧怕的男子颤着声音喊道:
沈月溪
第二章
阿月
阿耶,你怎么在这里?沈月溪一脸惊喜地问道。
眼前的沈南冲是五年前见她最后一面的模样,即便到了不惑之年,她的阿耶玉冠束发、风流儒雅,没有哪个年轻儿郎能与其媲美。
欣长俊雅的男子朝她笑道:阿月,你不该来此,你忘了阿耶对你的嘱咐了吗?
她自是记得阿耶曾对她说:如今四处都是反军,战事不可避免,阿耶身为武将总是要上战场的。阿耶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好在梁家乃百年世家,纵然世道再乱,也总能护住我的阿月。阿耶别无所求,只要阿月此生康安,平平安安活到老。
她有好几次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凭的便是沈南冲的这句叮嘱,又苦苦挣扎了回来。
在沈南冲面前,她不再是端着的梁家妇,她就如同闺中少女一般放开自己这些年的委屈,肆意哭泣道:阿耶,我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怪病,每日都好痛,似有千万根尖针插在我的五脏六腑之内
女儿还很没有用,错信了人,将梁伯彦这等伪君子认作好人,连沈家老宅和周伯都没有保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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