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不能明白,当兵对裴家来说就有那么重要?除了当兵, 裴寂就不能有别的出息了,到底是当兵带来的荣誉重要,还是这个孩子重要?谢云书怨念太重,太意难平了。
江行止倚着流理台, 沉思了片刻:在很多家族里,个人的利益是最微不足道的。
谢云书怔住。
相比于谢云书,江行止对裴家人的立场更了解, 毕竟他也曾饱受那样的教育熏陶, 庭院深深深的不仅仅是杵在表面上的那一座高门,一个传承家族的观念与信念才是他们能够长久立足的基石。
江行止猜度着说:对于裴家来说, 世代从军, 可能就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信念吧。
这种家族信念太霸|道、太自私了!谢云书咬牙,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齿缝里蹦出来,我一定要阻止裴小狗当兵!
这个时候的谢云书对裴家人充满了愤慨和激怒,当他从洗手间走出去时,浑身都燃烧着熊熊旺盛的战斗之火,裴寂的爷爷和父亲就是他即将要挑战、要战斗的对象。
他心里发着狠,哪怕裴家人把鞭子抽到他的身上,哪怕他带着裴小狗跑、把裴小狗藏起来,他都要阻止裴林生把裴寂送去当兵。
然而谢云书怎么也没能想到,就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之后,他跟江行止,包括裴寂,会接受到一场于他们三人的生命里最大最深刻的灵魂洗礼,那让他们无比震惊,无比震撼,又深感羞耻,无地自容。
我老子说,子不教父之过,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今天我来教你。这场谈话是由裴林生开启的,地点是在裴家餐厅的饭桌上。
裴寂的爷爷奶奶陪着吃了上半场早早离席,谢云书估计两个老人是故意留裴林生下来给裴寂训话,毕竟裴寂的事情是一定要解决的。
裴林生才说了开场白,谢云书就先发制人地开腔了:裴大校,《兵役法平时征集制度》规定,根据军队需要和本人自愿的原则,可以征集当年12月31日以前年满17岁未满18岁的男女公民服现役,现在是和平年代,属于平时征集时期,裴寂年不满十八周岁,让他服兵役,必须遵循自愿原则。
谢云书故意把自愿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江行止和裴寂同时放下了筷子,都看向谢云书。
裴林生有些意外又不那么意外,他还记得上一次裴寂离家出走,谢云书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也是这样掷地有声,对他充满了控诉、批判和讽刺,他早就领教过这个少年是如何的胆子大、口才好。
可惜这个不是他儿子,不然一定送他去当兵。
谢云书幸亏不知道裴林生的想法,否则一口血气怕是都要喷出来,他看裴林生没制止自己,便接着说下去:还有,我国宪法也规定了本国公民有保护人生选择不被侵犯的权利,您逼迫裴寂去当兵,就是侵犯了他的人生选择权,裴大校,您的行为是违宪的!
裴林生站了起来,谢云书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连江行止跟裴寂都露出了紧张,戒备地盯住了裴林生仨孩子都以为裴林生要动手。
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裴林生的定力,裴林生走到墙角的酒柜前,从里面拿过来一瓶酒,一字摆开四个酒杯,分别倒满。
谢云书一瞅过去眼皮直跳,30年的特供茅台,裴林生跟水似地往外倒,还把三个杯子一一发到他跟江行止、裴寂的面前。
怎么个意思?裴大校换了兵器,不使长鞭改用白酒炮|弾了?谢云书实在忍不住,语气相当讥讽,可惜我们三个都还不满岁数,您的酒我们喝不了!
裴林生却没动怒,一口喝光了自己杯里的酒,那一口足有二两,谢云书不禁脸色一变,脱口而出:您才刚挨了顿抽就这么喝,不太好吧?
说完谢云书都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就这么一句把他的气势全漏了,他平素还算是个稳得住的人,但在裴林生面前,所有的沉稳城府全都不经意间破功。
谢云书知道自己会这样固然是出于对裴林生逼迫裴寂的怨憎,更重要的因素是,裴林生的一举一动里全是兵不血刃的攻击性,当谢云书把裴林生当做假想敌,就是裴林生眨一下睫毛,都如千针万刺一般扎得他坐立难安。
谢云书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部队是这个世上等级最森严的地方,下级唯一能跟首长平起平坐的地方就是在酒桌上,裴林生给他们三个倒酒,是从一开始就把这场谈话放到了跟他们平等的位置。
尽管这种平等谢云书丝毫没感觉出来。
咚!
裴林生把酒杯往桌面上一撴,朝三个少年脸上各扫了一眼,那目光平淡,似乎毫无情绪,但谢云书分明又觉出自己的脸颊有一种寒刃切面的锐利痛感,那是一个征战沙场的高级将领不怒自威、凝眉定目之间就折射而出的凶煞之气,不必刻意拿捏,完全自然流露。
谢云书的眉心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内心产生一种出极其强烈的不妙预感,好像裴林生还未开口,他就已经输了。
裴大校,谢云书定了定神,继续义正词严道,我知道您把军人的传承和荣耀看得很重要,但裴寂是您的儿子,他是个人,不是您的所有物,您把您的意愿和想法强加到他身上是不公平的,您是民主共和国的高级军官,不是独|裁的法|西|斯!
裴林生点了点头,淡问道:还有吗?
谢云书一愣。
还有什么大道理,我允许你一次说完。
谢云书瞬间火气冲头,连呼吸都不稳了,他冷笑道:看来我不仅高估了您作为父亲的责任心,还高估了您作为高级将领的素养,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不会听进去的是吧?
裴林生的脸上连个褶皮都没皱,气定神闲道:你左一个宪|法,又一顶高帽,所以我给你说话的权利,但战场上只有一个最高指挥官,你可以发表你的意见,但最终的决定权,只有我能做。
谢云书差点噎死。
他一向也算辩才无碍,碰到裴林生,真他妈是秀才遇到兵了!
得,老子也不对牛弹琴了,吃完这顿饭我就带裴小狗走,这儿子你不要,我养了!
裴林生又等了一会,确定谢云书不再开口了,才看向裴寂,开始说话了:1941年,你爷爷那年十岁,已经跟着你太爷爷从了军。
裴寂紧抿着嘴唇,脸颊鼓着,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每次跟自己父亲对视的时候都会这样,满眼不驯和挑衅的火苗,像足一只不服管教的小野狗。
谢云书和江行止对视了一眼,都被裴林生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裴林生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你太爷爷抗日受了重伤,回到家里养伤,有叛徒出卖他,向鬼子告了密,你太爷爷想要自己出去,被村民给拦下来,村民把他转移到山里,留你太奶奶和你爷爷在那里照顾,等到他们下山之后,整个村的人,都死了。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三个少年同时身体剧震。
鬼子来搜人,把全村人赶到谷场上,问你太爷爷全家的消息,村民们不说,鬼子每隔几分钟就杀一个人,直至全部杀光,都没人把你太爷爷交出来,我们裴家,成为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家。
裴林生抬头望向头顶上日光灯,那灯光极其炽亮,映着裴林生黝黑的脸和明锐的眼睛,明晃晃的一片,裴林生抬手指灯,说:你太爷爷对着灯火发誓,自此后世,我裴家满门就是剩最后一口人,都要从军报国,守卫这片山河和人民。
餐桌边倏然一片死寂。
谢云书连指尖都在刹那凉透了,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是江湖里那种不知死活的跳梁小丑,向绝顶武林高手发出挑战,上蹿下跳地摆出各种招式,而对方不过挥手轻弹,就把他撂翻在地。
然而裴林生,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职业军人的嗓音低沉沙哑,裴大校的每一个字都重如巨石,像是从半空里铿锵砸下来的。
抗美援朝,你爷爷兄弟五人上战场,就活了你爷爷一个;你奶奶有四个儿子,1969年,你大伯伯在珍宝岛牺牲,1979年,你二伯伯在同登牺牲,消息传到家的第二天,你奶奶送我和你四叔上老山,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临走时她对我跟你四叔说的那句话,裴林生定定看着裴寂,她说,娃,好好打仗,给你们哥哥报仇,不要怕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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