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十分钟,他的思维转动都无比缓慢。过了一会,终于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正置身在黑暗中。
他一下便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即便常年生活在深海中,他依旧会怕黑,怕一个人,怕世界上没有人再陪着自己。妈妈说捡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周围没有任何生物,连曾经追着他蜇的水母都没有一只。他害怕得要命,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冒出来,和海水融为一体。
短短几分钟后他就浮出了海面,太过迅速的上升让他的头部一阵阵地痛了起来。他休息了几秒钟,立刻开始顺着岸边游动,搜寻姐姐的身影。没记错的话,姐姐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他倒吸一口冷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断掉的鱼尾。整整齐齐、从最尾部截断,露出鲜血淋漓的截面来,安静地躺在海岸的沙滩上。
他脑子嗡了一声,险些就要不管不顾地朝岸边冲过去,但很快又意识到那截鱼尾是蓝色的。除了自己以外,家里没有人长着这样颜色的尾巴。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又觉察到了更多的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越往岸边移动越浓郁,可以明显地分辨出,这样的鲜血味道属于人鱼。
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们没事,强行克服着内心的恐惧,朝岸边小心翼翼地游去。
很快就要到了再近一点应该也没关系
妈妈?他试探性地开口,姐?
然而他永远也无法想到,回应他的是一道瞬间而至的刺目灯光和一张迎面抛来的渔网,他根本来不及回神,就被坚固的尼龙绳牢牢捆在其中。他一下叫出声来,用力挣扎,可渔网上的力道却比他的要大出许多,将他从浅海中直直地拖上了海岸。
直到现在他才看见,在一个巨大集装箱背后站着四五个成年的人类男性,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捕鱼工具,而桎梏着他的渔网正拽在其中一个人手上。而在他们背后,他看见了昏迷不醒的哥哥和妈妈,他们都双眼紧闭、脸上有乌青的淤肿,还有一旁的姐姐。
姐姐一看见他,立刻拼命地张大了嘴,似乎是想要叫他离开。可她一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沉默中一开一合,手无助地伸着手
他的目光呆呆地垂了下去。
姐姐只剩下一只手了。
她的右臂上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截口,而断肢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在散发出阵阵的血腥气。
他疯狂地大叫起来,这时候那个勒着他的人类把他提到了半空,然后从渔网中倒了出来。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遇到了捕捞人鱼的人类。
太小了吧。这时人类开口了,不满地说,这才几岁大?
他确实太小了,只能够到人类的小腿,于是他在人类的小腿上重重地抓了一把,抓出了五道整齐的血痕。
人类嘶了一声,拎着他的尾巴将他倒提起来。他和他的同伴似乎在愤怒地咒骂着什么,可他已经听不清了。他的世界一片混沌,只能隐约地觉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可他分明又是被人提着尾巴悬在半空中的身体中传来割裂般的痛楚,似乎有人用力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可不一会耳畔又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声他忽然睁开眼来。
他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跪坐在海岸的沙滩上。
他的手上沾满了人类的鲜血。
而在他的周围,七零八落地躺着人类的断肢他们似乎只留下了不完整的肢体,有的人只剩下了头,有的人剩下了手
他浑浑噩噩地僵在原地,而在他的周围站满了陌生的人类,每个人类都穿着白色的醒目的制服。
他的状态很不稳定。他听见一个人说。
就地处死吗?
不,不用。那个人说,再等等。我会有办法的。
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明白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随时都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我去吧。身旁的人类含糊不清地说。
别!先生,这很危险!
不会有事的。
有人离开人群,朝他走来。
他在恍惚中抬起眼来,看见对方在自己面前蹲下,朝他伸了出手。
来人的面貌看不真切,像是笼着一团雾气,就像是在梦里一样梦?这是梦吗?他只能看见对方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绿色包装的糖果。
他不该拿走陌生人给的东西。姐姐一直在警告他要远离人类。但他依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从对方手里拿走了那颗糖。
意识又变得混沌起来,他感觉有人将自己从沙滩上抱了起来。可他无法回头看清人类的面貌,只能看清不远处的妈妈和哥哥已经苏醒。他们在惊恐地大叫,他们在喊他的名字,他们朝他伸出手来,但更多的人类围了上去,将他们阻挡在他的身后。人类越来越多,他被全副武装的人类簇拥着,被带上了一条比所有人类建筑都要高大的船只胸口传来一阵刺痛,他忽然间清晰地意识到,或许这一生他们都无法再相见
醒醒。
南廷睁开眼来。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自己是谁、正身处何地。
你做噩梦了。坐在床头的人对他说,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在哭。
我哭了吗?南廷想。
他抬起手来,轻轻擦了一下眼角,居然真的触碰到了潮湿的痕迹。
事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尽管他难以相信。可事实的确是,周水凝死亡,或者说消亡以后毕竟真正的她早就死了那些属于他的记忆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离开白塔之后他开始整日整日地昏睡不醒,梦境里全是他的曾经。她说得对,在她死后,她把所有的记忆都还给了他们。
梦境中的痛楚还清晰地残留在他的心底。他一言不发地翻身下床,走进浴室,把想要跟上来的闻缜关在了门外,自己靠着墙角,看着镜中的那张熟悉的面孔。
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衬得鳞片的颜色都深了不少。
良久,有气无力地蹲了下去。
为什么。他想。
为什么事到如今,一切会演变成这样演变成他不能接受的模样。
南廷垂着头,双手支在自己的膝盖上。
门口传来的轻轻的敲门声,闻缜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没有理会。
一切好像都不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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