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那位陈宫人怎么样了?”白茸想起夏太妃以前说过的话,问道,“听说您之前有位陈妃,出自潜邸,就是他吗?”
“就是他。”瑶帝顺手抚摸白茸的后背,继续道,“那天朕走了,但后来还是把他留在身边。他很乖巧,说话细声细气,虽然也很沉静,但跟太子妃比起来更具有一种率真,跟他在一起,朕觉得很舒服,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束缚。朕登基后想给他一个昭字作封号,可他拒绝了。”
“为什么?”
“他那会儿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他说这么好的字用他身上,过不了几年就会废置,不如留下给后来人用。”瑶帝惆怅。
白茸坐起来道:“冯漾也太教条了,通融一下又不是难事。”
“朕一开始也觉得他是太死板,可后来才从旁人嘴里得知真相。”瑶帝道,“事后他向旁人透露,陈宫人的嗣父得的是急病,他害怕陈宫人回去之后把病气带回来,因此咬定规矩不松口。”
“这么想似乎也没错。可是,他完全可以让人家先回去,然后等上几天,若陈宫人身体没有异样,再召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本来可以这么做,但这样一来,伺候他的人就少了一个,他是最离不开人的。在燕陵冯家,前后三十多人专门伺候他,若算是间接服侍的,得有五六十人。而当时朕作为东宫太子,平日也就十来个随从。”
“如此看来,他当真是太冷漠。”
瑶帝也道:“这样的人最让人恶心,表面上看他给死者风光大葬是善举,可实际上,那只是他用来彰显慈爱之心的一个工具。他要真善良,就不会连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帮。”
白茸道:“那日我碰见他了。”
瑶帝惊讶:“怎么没听你说过?”
“只打了个照面,他问了安就走了,我都没说上话。”
瑶帝几乎能想象出那完美的屈膝礼和清冷的语调,冷笑一声,让白茸坐到腿上,嘲讽道:“他心里肯定不舒坦,活该。”
“不舒坦什么,我又没惹他?”
“他跟太皇太后是一路人,都很看重出身。”瑶帝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白茸道:“那让他气死去。”并且,在见识到瑶帝的态度之后,他更大胆了,进一步问道:“那天您见到他了吗?”
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起来瑶帝就生气,闷声道:“见了,那老东西三催四请,朕快烦死了,索性就去庄逸宫见了他一面。结果,不见还好,一见又快被气死。”
“发生什么了?”白茸拿起床边桌上的小壶,倒了一杯果酒,递给瑶帝润嗓子,然后饶有兴趣道,“陛下快说说,说出来就不生气了。”
瑶帝喝下一半果酒,另一半喂给白茸,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他那态度让人瞧着生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时,他带着一肚子不满走进庄逸宫,冯漾就坐在太皇太后下首,沉默地喝着茶水。见他来了,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行礼,而是等到他跟太皇太后打了招呼之后才放下茶杯,不卑不亢地端庄一拜。当然,这本身也没什么,瑶帝对先后顺序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他十分在意冯漾的屈膝礼。因为按照常理,这是属于后宫嫔妃的一种简洁礼仪,分深拜和浅拜两种。前者用于稍正式的场合或是重大事件当中,例如除夕敬贺之时;后者则更随意些,多用于非正式场合或嫔妃间低位对高位的见礼。
冯漾身为东宫清纪郎,已经不属于后宫一员,而是属于领俸禄的朝臣,按理是要跪拜的,可他也像后宫嫔妃似的弯了弯膝头,眉目低垂,恭顺谦卑。
瑶帝那满肚子的厌恶就在这不合时宜的一拜中爆发出来:“清纪郎是不是脑子糊涂了,行的是什么礼,不伦不类。”
冯漾不慌不忙道:“我虽不幸被贬,但自认容止可观、德行方正,也从未把自己当做陛下的外臣,所以行后宫觐见之礼并无不妥。”
瑶帝哈哈笑了:“你自认?你凭什么自认?朕是皇帝,朕说你容止不可观,德行不方正,自废你后位之日起,你就是个庶人。这个清纪郎的闲职还是你父亲求来的,为的是给你留些体面。”
冯漾跪下来,重新叩拜,刚要起身时,只听瑶帝道:“朕没让你起,你就跪着回话吧。”他先是看了眼太皇太后,然后淡然道:“敢问陛下我犯了何错,需要跪省?”
“你说呢?”瑶帝反问。
“我在别苑一住就是十多年,每日三省,谨言慎行,实在不知所犯何事?”
“如昼的事。”瑶帝咬牙。
“陛下痛失所爱的悲恸我可以理解,但不明白的是,圣旨是先帝所发,于我何干?整件事我都只是个旁观者。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救他吗?可雷霆之下,我用什么去抗衡?”
瑶帝道:“如昼来的第二天,你进宫一趟,天知道你说了什么去污蔑他。”
“真是冤枉,我什么都没说。进宫一事也是早安排好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朕不信。”
跪了许久,冯漾的腿针扎似的疼,钻心的痛楚通过薄薄的膝盖骨一直传导进后腰和脊背,连带着上半身也酸痛不已。他想换个姿势,可还没挪上半寸,就已经疼得受不了,不得不辛苦维持现有的卑微。他深呼吸,仰视瑶帝,缓缓道:“陛下……如昼之死我也很心痛,但您不能为此而迁怒于无辜之人,您觉得他死的冤,那我呢,难道我就不冤?”
“他死了,你活着,所以你不冤。”瑶帝无不残忍地说。
“听说您又找了替身,我以为您已经释怀往事了。”
“你什么意思?”
“有位昼妃,与如昼神似,颇得宠爱。”
“他们是两个人,不要混为一谈。”
“那为何赐他昼字?”
“朕遵循赐号惯例封他为昼,哪那么多为什么,少自己瞎琢磨。”
“我什么都没想过,既然您爱他,那便祝您和他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少在这惺惺作态。”
“陛下为何如此对我?”冯漾水汪汪的双眸中充满无奈和悲伤,容颜苍白透明,唯有那唇娇艳欲滴,显出别样的凄楚,“您就这么厌恶我?您自己保护不了喜欢的人,就把罪名安我头上,试图以此逃脱内心的谴责。我倒想问您一句,在将我送往别苑之后,您是不是就能睡安稳了,踏实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您在怀念故人的时候可曾有想过住在别苑的我?您废我皇后之位时,曾下令让我每日抄写经文,这么多年来抄写出的东西都可以填满整座书房,可您来看过吗?您真的在乎过吗?”
瑶帝沉默不语。
“陛下其实根本不在乎我抄不抄经吧,因为那只是安抚您内心深处不安的一种手段,说出来做个姿态罢了。您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如昼吧。”
“闭嘴。”瑶帝站起来,对一直看戏的太皇太后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明知道朕不想见他。”
太皇太后道:“人老了就喜欢念旧,冯漾也是我很喜欢的孩子,把他招来陪我说话解闷,难道也不行?”
“你爱见就见去,朕不想见。”
“原以为过了这么久你们的关系会缓和,现在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瑶帝道:“现在见过了也聊过了,朕不想再呆下去,也不想再见到你。”最后一句是对冯漾说的。
冯漾没有看他,表情趋于平静,俯下身说道:“恭送陛下。”语气沉稳,就差把好走不送四个字写脸上。
瑶帝哼的一声结束了这荒唐的会面,大踏步离开。
白茸听完叙述,无不欢快地想,他们两人相遇时冯漾似乎对他不屑,而这回在瑶帝这里吃瘪,实在是大快人心。他在心里连说好几个活该,随口道:“希望他永远别回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瑶帝也有这想法:“最好在别苑病死。”说罢,眼睛一亮,“对啊,朕怎么没想到。”
白茸却道:“陛下不会想下毒吧?”他本是逞口舌之快,可没想真去害人,眼瞅瑶帝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心中后悔,焦急道:“您可别真害他呀,说到底他也罪不至死,又是世家公子,若真死在别苑,要怎么和他家人交代。要是再传出去是我一句话引起来的,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朕也没想杀他,给他整点要不了命的,只要把他栓到别苑跑不出来就行。”瑶帝抚摸手指上的玉指环,坏主意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最后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就给他弄点泻药。一次不放多,一天拉七回。”
“这还不多?”白茸央求,“您快别这么干了,泻药吃多了会死人的。”
“是吗?”瑶帝不信。
“当然,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就听人家说过脱水症这个病,得上之后一直发高烧,上吐下泻,有时候都来不及用恭桶,就这么拉在床上,一天十来次,几天功夫就能死人。”
瑶帝也从书上读到过这个病,这种病一般都发生在环境脏差潮湿的地方,传染性极强,十人九死。他看到白茸严肃的表情推测对方也许真见识过那惨烈的情况,于是收起玩笑的态度,说道:“朕也就这么说说,可没有折磨人取乐的喜好,在脑袋里过过瘾罢了。”
白茸放心了。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白茸起身要回宫去。他昨日深夜无诏觐见,按规定本不该留宿,可瑶帝最不按规矩来,温存过后哪儿能轻易把人放走,于是他就在银汉宫睡了一晚。如今,瑶帝依然舍不得,想把美人抱怀里每时每刻抚摸,正欲出言挽留,就听银朱站在远处用恰到好处的声音说,翰林院编修在御书房外等候。
白茸自觉地从瑶帝身上下来,整理好衣服:“太阳都快下山了,陛下这个时候还要处理政事,真是勤勉。”
“也不是什么大事。”瑶帝还想亲他,白茸躲开,催促:“您快去吧,免得耽误正事,我可不想被扣上魅惑君主的罪名。”
“谁敢这么说,朕就砍了谁。”瑶帝脱口而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白茸一下子愣住,这话说得虽然霸气但也很暴戾,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瑶帝被他那以暴虐着称的曾祖附体了。
而就在这刹那,瑶帝也意识到那句话的不妥,仿佛掩饰一样,干笑了两声,又让银朱过来给他更衣。
“他来干什么啊?”白茸很自然地不去提刚才的事。
“肯定是来商量编纂《历代贤妃传》的。”瑶帝的面容有一半被帝冕挡住,但白茸仍能从华美的串珠缝隙中窥探到俊脸上的一丝嘲讽。慢慢地,那优美的嘴唇上翘,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月牙:“应氏牵头组织,翰林院负责撰写。”
“要把映妃写进去?”
“可不是嘛,为了把他写进去,云华三百多年中所有品德贤淑的后妃的事迹都要编纂出来。”瑶帝说完,对着穿衣镜稍作整理,突然加了一句,“简直吃饱了撑的,应家向太皇太后提出来,那老不死的居然允许了,依朕看他也想把自己写进去。”
白茸觉得现在的瑶帝颇像个半大少年,由着性子抱怨,十分可爱。他走过去接替银朱服侍他套上精美的缎面靴子,说道:“这也不是坏事,陛下怎么如此不愿?”
“就是觉得没意思,虚伪。应嘉柠干的事可算不上贤淑,居然也要写进书里传颂,恶心死了。”
“既然有不贤淑的,那肯定就有贤淑的。”白茸站起身,“这是一个机会,陛下难道不想让已故的贤妃写进去?”
瑶帝本意是随便从史书上划拉几个人充数,可听完白茸的提议后忽然觉得这是个无比精妙的主意,马上眉开眼笑:“说的对,嗣父一生温柔贤惠,合该被写进书里被世人所知。朕要好好遴选入册之人,全都要品行端庄贤良淑德。太皇太后和应氏不是想让映妃死后也风风光光嘛,朕就给他这个荣耀,让历代贤妃跟着他一起进书里逛一圈,看他夹在其中害不害臊。”
白茸抿嘴笑了,挽着瑶帝的胳膊一起出大殿,直到再也无法一起行路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各走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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