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区的脏雪越下越大,伴随它的是阴晴不定的狂风。白日的高挺的楼宇并不开灯,灰色粗糙的楼壁内传来重金属的揉捻的声音,热气从漆黑的窗口涌出,偶尔有亮点乍开,那是滚烫铁水的火舌探出窗口,但这只是很短暂的,幢幢楼宇长时间都属于黑暗。
“工人只会越来越少,因为人工智能……”机器开始会说话了,开始会自己工作,甚至逐渐会自我修复了,工人便被推出了生产车间,暴露在了脏雪之中。没有媒体会大肆报道他们的处境,也没有人关心失业者的死活,似乎自从2027年的经济危机开始,跟在失业屁股后面的死亡早已经司空见惯。这是一种沉默的暴力,没有人愿意再为陌生人的悲惨而感到痛心疾首,他们只会思忖着、更确切的来说是祈祷着,不要在死者的尸体上瞧见自己的死亡。
12点依旧亮雪飘然,远方的钟塔传来锈迹斑斑的钟声,1950年修建的塔执拗扯着嗓子,可惜整座城市机器的主人早已不在。本杰明·杜洛华穿着灰绿色的硬质仿革大衣,他的黑伞遮不住斜吹而来的雪,他只得眯着眼睛,穿过空荡的大街,马路上的加热装置死了多少年都没有更换,而路旁低矮的居民楼大多都成了鬼宅,但一个拐角后,碧蓝的高耸楼宇瞬间拔地而起,庞大银色的机械竟如长蛇般缠绕其上,不断的蠕动着。
合金碰撞的律动就像肌腱群自发而起的抽搐,泥浆的翻滚声让杜洛华联想到了肠胃的蠕动和消化,银色的长蛇从身躯中抽出密麻的灰丝,包裹着整栋大楼,上密下疏。若不是脏雪太亮使得细线折光,杜洛华都要觉得滑动在其上、如同梭子般的黑点是在腾空飞行。
这是肉眼可就的速度,不到一分钟,这栋碧蓝楼宇又长了一寸,机械长蛇的腹部红光喷洒在表面,对着楼宇做着最后的修缮工作;顶层的诸多黑点顺着灰线螺旋转下,他们的身影终于在杜洛华的视线中变得清晰——是一群轻型装载机工人,或许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他们早早的将自己嵌入在了黑金正方体机械中,他们的躯体早已经被金属侵占,仅剩玻璃罩内的人头为血肉构筑。
“卡特兰大厦建设完毕,半小时后奥利尔集团将接手大厦,请无关人员迅速离场。”
天空闪烁一段金色的光,从首都圈铺展而来的“天梯”交错盘旋,不到几分钟便笼罩在了大厦上方,向下延伸,机械长蛇的身躯突然仓促的蠕动了起来,甚至整个大楼都随之开始轻微的晃动。但很快,这种不安的躁动便停止了——在一声诡异的电子鸣叫后,银色长蛇的整个躯体被下垂的天梯“截”成了三段,包裹着,缓缓升上天空。
“这是神迹吧……”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杜洛华听到身旁工人的呢喃,忽然一阵清脆的落地声乍响,近前方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黑盒,待到黑盒敞开,裸露出一个个盒孔时,一大部分的轻型装载工人便井然有序的进入盒内,一个接一个的将自己安插入标准化的盒孔之中。
汽车的发动机苍老的咳嗽着,喷着浓郁的黑烟,就这样拖着这个盒子走了。估计在半个月内,他们都要休眠在这个逼仄的盒中,直到他们上头的工会发派任务,他们才会醒来,马不停蹄的赶往下一个建筑点,只不过这些年来,他们的工作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少。
至此,剩余的轻型装载机工人早已经出发了。他们迎着风雪,像一支笨拙的步兵队,枪就是自己的铁身子,靠着可移动的两块铁柱,一顿一顿的行动着。他们走过科诺发电厂,早在门口等候着的电工便紧随其后——深居于核电蛛穴中的他们爬行于重叠交错的输管之间,这些输送着高速高温蒸汽的铁皮管道是上个世纪的遗民,靠着这些电工日夜的缝补的“丝线”苟延残喘——不断震颤,时刻高压的工作环境就是他们剧烈抽动的心脏,为此他们抛弃了双腿,纤细的腹部下面是宽胖的合金蛛腹,以及四对细长的钢腿;半透明的银色鳞片从腹部攀援的脖颈,他们细长的手可分化出不同的器具,用于在紧急情况快速修补缺口。
平时他们是一群头戴“复眼镜”、沉默寡言的家伙,可一晒到太阳,或者呼吸道新鲜的空气,他们可就立马健谈了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步行队闹腾了起来,拖拉着黄色机械长臂的维修员李健,杜洛华老爸的工友,是个成天咬着雪茄、为了赚钱会在大脑里装病毒的吝啬鬼;两位飞在空中的纺织工女,工作环境胁迫着她们必须拥有一对泛黄薄翼和四对钢铁义肢,地板上密密麻麻犹如虫卵的织机比她们的命还贵——这不得不是她们的“孩子”,尽管它们恶劣的、毫不留情的咬断了养母的手指;罗伯特一号,一个报废的战士——忠诚于国家,将自己的身体尽数改造,可征战半年便成了傻逼,被遗弃在长雪的荒原;艾莉·弗兰纳,全身皮肤下植入流变假体,声称是首都圈的时尚名媛,因恪守贞洁而被迫害,但她并没有在5区找到任何工作;跟她并行的是形如美杜莎的女演员玛丽亚,为了表演一场完美的话剧而将自己的身体改造成这样,也因此受到奚落……
人流愈发的冗杂,领头的轻型装载机工人一声不吭,漆黑的机甲沉闷的敲打着大地与白雪,工会的税收、被流放的首都圈贵人、5区另一头工人的暴动、隔壁工会头头的变动……这些明知自己时日不多的人们还是如此热衷于唠嗑与阴谋,嬉笑声、尖叫声,甚至怒吼声从人堆中乍响,这混乱的人潮就如同随时会被点燃的油桶。但只要前方的漆黑机甲一安静,这些涌动的不安便立刻寂静了下来。很快,他们便走入了风雪迷蒙的荒原。
“老规矩,交路费。“
前面的漆黑机甲停了下来,为首的轻型装载机头子的声音像芬诺光量悬浮跑车,是亮银色的风刃刮过耳膜。很快,人群便自发的排成一串有序的长队,本杰明·杜洛华排在靠前,在长队旁边,有着其他轻型装载机工人定点监视。
“我说过,“
轻型装载机工头的一只手——奇怪的嵌在他右侧正中的黑铁中,正紧紧攥着纸钞,
“我不接收电子货币!我只收纸钱!你不懂规矩吗!”
“什么?我……”
杜洛华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他感觉到不只有这个工头愤怒的目光,还有无数双眼睛正不耐烦的瞪着他的后脑勺,他忽然诡谲的变成所有目光的焦点
“我……我是新来的,我怎么会知道规矩……再说,这年头哪有……”
“我只收纸钱,没有就滚!”
四周的轻型装载机工人迈着节律的步伐向他笼来,人群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在风雪呼啸中盯着他不说话,杜洛华惊恐无比,他残存的自尊心告诉自己必须要跟这个无理的工头驳上几句,可现在他只能拼命忍住、不让眼眶的中泪水因为身体的颤抖而跌落。
“抱歉,拉克曼先生,这孩子不懂事,我先替他付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修理工李健满脸歉意的从人群中走出,将400元毕恭毕敬的交付在了拉克曼先生手中。李健拽走了发僵的杜洛华,却犹如从刑场上救下了他般,他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又不住的咳嗽起来。活过来了,他内心侥幸的哭喊着,那双双眼神不再逼迫困窘的自己,他得以存活了下来。
“你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李健的两只手臂过于细长,导致他有些费力的再点着了根雪茄,叼在嘴里。
“那200块钱……”
“甭管那两百块了,我就问你父亲现在咋样了?”
“他……现在没了意识,就躺在床上。”
“你那婆娘存着那一大笔钱,就不愿意给他找家地下医院?”
“……我不太清楚”
“他妈的……”
李健边咬着雪茄,边喷出一股子的脏话,随后又拍了拍杜洛华的肩膀,叹气道
“算了,你们家的事我也管不着……玩得尽兴!”
“HailAnarchism!”
雪风中传来摩托与笑声,猎人们循着血肉的味道,骑着黑狼,跳跃于雪原之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HailAnarchism!”
他们高举着长矛,欢呼雀跃于一场即将开始的狩猎;厚实却尖锐的象鸣声传来,大地轻颤着,土着的首领身下是一头巨大的黑铁猛犸象,尖锐的象牙上串着头骨项链,猩红的眼睛是白雪中唯一的鲜血,
“HailAnarchism!”
猎人们兴奋的乱叫着,他们将众人包围了起来,漆黑的长矛以一种诡异的节拍敲打着地面,原始而又野蛮的语言从他们口中呐喊而出,伴随着大地震颤声,黑色的长矛发疯的生长着,喷出深绿的藤蔓与枝叶,潮湿和闷热随着绵延的雨水而下,头顶的光明被厚实的乔木树冠遮蔽,从墨绿中长出了无数原始人的眼睛,而脚底上早已躺着无数尚在腐烂的人肉尸骨,早已灭绝的热带丛林在一片雪原上顷刻间舒展了开来。
“欢迎来到‘世间极乐’,各位死人们!”
“首领“穿着褴褛的兽皮,在一片漆黑中高举着狰狞的火把,向着众人宣布到,
“在这里,任何性、血肉、兴奋、死亡都能实现,想看看你鲜血淋漓的眼球和大脑?可以!想体验女人般的性高潮?可以!想把别人打出脑花,再把他的头用长矛串起来?可以!!在这里,仇恨、虐杀、乱伦都是被允诺的!只要钱管够,一切都在母亲的允诺之下!”
“赞美母亲!!!”
原始人们欢呼着,低沉的鼓声与诡异的呼喊合奏着。
漆黑的火炬、尖叫的猿人,以及雨林腐烂与死亡交织的气息,这一切对于杜洛华来说都是陌生与恐惧的,他有些害怕,自己那个肮脏混着孤独的车库在此刻变得异常美好。
太阳穴后稍的金属条火辣辣的痛着,那是异质性程序尝试接入神经稍的结果,这些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火把的灼热让他脸颊生汗,雨水滴落在他的后颈、冰凉的刺感一路向下,消失在他的背心之中。
“祝大家玩的尽兴。”
喊叫声何时消失了,他周遭的人们一个又一个融入了漆黑之中,他猛地回过神来,风雪正敲打着车库的铁帘门,将夜的蓝从外面渗了进来,他的车库里有了一辆新车,不算名贵,但他倾慕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