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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唯一的菜是白水上浮几片白菜叶子,学名叫白菜炒肉,主食从白面馒头降到玉米面馒头,最后降为高粱馒头,可是价钱反而还增。似乎这关系要堪堪符合一种函数让菜品质降到无才肯罢休。
这下子真真是省了力气了——学生没钱了于是休学回家,学校再也不用担心学生闹事了,群衆都没钱了,也不用学生麻烦募捐,毕竟群衆自己都已经吃不上饭了——唯一要麻烦的大抵只有要征粮的工作人员,这下子难度从普通级改为地狱级了,不过好在他们的业务能力足够强,在这连蝗虫过境都搜刮不出这麽多粮食的情况下竟达成了完成量。
学校也发不出工资,连那些平日里看着最老实的教授也坐不住了,竟然化身学生,罢课游行,这样闹过之后,学校勉强每月发些钱。
鸿渐身上还有些重庆带的余钱,还能勉强到山顶喝口茶渣,然后继续听他们学生高谈阔论,讲那些如何如何担心,可是想不出解决法子。
鸿渐对于自己倒觉得没什麽好担心,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他可以收拾行囊回去上海,甚至回重庆也没什麽大不了。
他现在只觉得时间改变一切,一切都不一样了,去到哪都可以好好面对。
——唯一不安大抵只有他写给上海信现在还是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出了事,可是也不知道是自己信寄丢了还是父母回信寄丢。
这麽件事压在心里一直不是办法,鸿渐决定再去一封信,和何州打招呼说今天活动都不去,决定好好写封信自己去寄。
何州平常问:“什麽事?”
鸿渐道:“回去寄封信,上次写的信不知道是不是丢了还是怎的,现在还是没有收到回信。”
何州了然,道:“现在打仗嘛,能理解,可能路上出了什麽意外。”
鸿渐想也是,点头。
何州又问:“要不然你换条路寄,瞧怎个路战区少——对了,你寄那来着?”
“上海。”
“上海?难道是确实不好寄。”
鸿渐不知道他“确实”一词哪里来,奇怪看他:“怎麽不好寄?陆路走不了大不了寄飞机,现在打仗不是哪里都不好寄。”
何州忍不住笑:“那上海都沦陷了,哪有其他地方可比,那得看你有没有渠道——”
“——沦陷了?”鸿渐吓一跳,他竟一点不知道。
何州也吓一跳,问:“你不知道?就12月初的时候英法对日宣战——报纸上登的全是,你莫不是全没看?”
这事鸿渐当然知道,可是只从旁人嘴里听过,没有自己买来报纸看。他那时候跟其他教授一样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看得这些。
何州给他找来报纸,鸿渐看着报纸上“黄浦江上划过弹道弧光”的照片,和“日本海军陆战队进入上海公共租借区”的大字报道,终于心死了。
鸿渐放下报纸,口不择言问何州:“这是什麽时候事?”
何州道:“报纸上不是有时间——12月8日。”
鸿渐捶胸顿足急得一圈圈走,想不到法子,自己作为儿子丈夫竟然这样不辞职,这样消息他竟然现在才知道。
何州替他着急:“我原以为你家人是有特殊法子安全,这……这下怎麽办。”
现在好了,在这小小山坳里捶胸顿足但是无能为力,只能忧思担心的人又多了鸿渐一个。
好在很快鸿渐就不用替父母柔嘉担心了,因为他自己也快要活不下去了。
这下已经不能用吃不上饭来作形容词了,因为这该是个写实的动宾短语。鸿渐现在是真的吃不上饭了,这已经不是战争造成的程度了,河南闹饑荒了。
按说这时候该有政府赈灾施粥,可是政府每次施粥米越来越少,最后几近于无,鸿渐看了嫌弃,甚至怀念食堂“白菜炒肉”,最后连施粥都没有了,鸿渐连嫌弃机会都没有了。
他们学生倒是组织过几次募捐,到最后学生也没钱吃饭了。
这下真是无计可施,甚至庆幸附近人看着越来越少,可是鸿渐又不敢细想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全逃荒去外地了。
鸿渐倒也想逃了,可是这该早做打算,他现在没有人脉买不了机票,其他火车轮船更是不必想,压根抢不上,这竞争比当年去三闾大学不知道强上多少倍。
鸿渐这时候倒是想起来辛楣了,想如果辛楣现在在这里肯定会知道该怎麽办,不像自己如今只能焦灼无能。
钱只够勉强一天一顿,这样饑一顿饱一顿,鸿渐半夜里饿昏了甚至想辛楣当年讲自己全无用处倒不是虚夸,确着如此,可怜可悲。
可是怎麽样都没有吃一顿饭重要,于是半夜爬起来给辛楣写信,写时句句斟酌,觉得自己写的字字精髓,既表现出与辛楣热烈的思念,又含蓄表达了自己的困窘。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