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饭的时候,聂云汉并未跟云虚子多交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儿都敢骂的他,对云虚子陡然产生了未来岳丈一般的敬畏,甚至不敢妄称师父,只是惴惴不安地喊了声云虚子师父,把餐盘放下便跑了。
他吃过卓应闲做的饭菜,口味清淡,猜测云虚子应该也是偏好这一口,于是做的素粥也偏清淡,不知道对方是否满意,生怕自己马屁又拍到马腿上。
等两人吃过早饭,过去请安的时候,他反倒像个小媳妇,低着头跟在卓应闲身后进了云虚子的岩洞。
老道士正斜倚在床头,用一根不知从哪找来的铁签子剔牙,卓应闲一看桌上那被打扫得精光饭碗和菜碟,便知这饭菜算是入了师父的眼。
师父,徒儿给您请安,昨夜睡得是否安好?卓应闲勾唇一笑,冲云虚子拱手。
聂云汉也赶紧跟着行礼。
云虚子把铁签咣当往旁边一扔:能好么,跟你说了那半天话,嗓子疼。
那我去给您泡个罗汉果茶如何?聂云汉狗腿地问。
小弦儿去,你留下。云虚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有话跟你说。
卓应闲怔了怔,低声问聂云汉:厨房在哪儿?那儿有罗汉果么?罗汉果茶怎么做?
这触及灵魂的三个问题让聂云汉额角冒出了青筋,觉得还是自己去做更省事,不过云虚子这么说,分明有话要与他单独说,他便只好一一回答了卓应闲的问题。
卓应闲点点头:好。师父我去去就来。
聂云汉冲他背影喊道:遇见孟闯和平野,别跟他们搭话!
知道啦!
聂云汉不放心地目送卓应闲离开,看了好一会儿才返回云虚子面前,低眉顺眼问道:云虚子师父要跟在下说什么?
云虚子轻笑一声:行啦,别装啦!你们赤蚺名声在外,哪有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我们家小弦儿这么喜欢你,我要敢棒打鸳鸯,他肯定跟我急!这臭小子轻易不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敢十天半月不理我,怪会拿捏人的,我可受不了。
聂云汉听到这话,简直心花怒放,一脸压不住的得意之色,陪着笑问道:他都跟师父怎么说的呀?
少来我这套话!他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说多了你还不得翘尾巴?云虚子隔空点了点他,这孩子平日里冷冰冰的,跟你在一块这几个月,变得开朗多了,像是心里生了根,有了着落,整个人都有了人气儿,定是你平日里对他极好,把这块冰给捂化了。
聂云汉心中暗喜,脸上装作老实:不是我的功劳,是阿闲本就外冷内热,现在只不过是逐渐卸下防备心了而已。
若不是有了足够信任的人,他怎么会卸下防备?我的徒儿我自己更了解,还用你废话?
不是的,阿闲本来就很好,是我走运,捡了块宝。
但聂云汉只敢腹诽,不敢跟云虚子顶嘴。
叫你来,是信得过你,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云虚子从床褥子下掏出一团白布扔给聂云汉,这个给你。
聂云汉接过白布,发现这是一块从里衣上撕下来的布料,展开一看,上边用炭笔弯弯曲曲地画了一幅图形,细看几眼,他顿时瞳孔骤缩:这是此处的内部构造图?!
老道我在这里几个月,也没瞎浪费时间。虽然关平野想要的神炉火的配方我没有给他,但为了日子能过得舒服一点,我帮他调过几次火药的方子,也假模假式地搞了一些试验这事儿我没跟小弦儿提,怕他不能接受,你能理解吧?
我能!即便师父您不帮他,平野也能找到办法,那就不如借这个机会让他放松警惕。聂云汉诚恳道,这叫以退为进,灵活应变。
云虚子笑了起来,脸上挤了一堆褶子:说得对!要不是这样我也好过不了。关平野之所以能让我自由活动,一是看着哈沁的面子,二是想打动我,让我帮他。他之前忙着造大型火器,也不着急催我,现在他把你和小弦儿抓来,估计也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想逼我拿点真玩意儿给他。
平野要准备行动了?!聂云汉神色一凛,这就说明,他想做的火器,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是么?
云虚子轻轻点头:对,我不知道他和哈沁具体都谋划了什么,这一点需要你去查明,但想必不是一件小事。你与他的纠葛,小弦儿大致跟我说了说,你跟他来到此地的用意,我也大概能明白,为了帮你节省时间才把这图给你。只可惜关平野防备心很强,每次我只能借机查探,每次探到的线索并不多,这图纸目前还不够完全,剩下的还需你自己去查。
这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聂云汉看着手里的图纸,里面纵横交错地绘明了几处出入口、机要关口所在地,甚至连冶铁烟道的走向都标了出来,只不过云虚子并不了解山外地势,所以并不清楚那些烟道通向何处。
若是没有这张图,聂云汉不可避免会像只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不仅耗时耗力,万一踩上机关那就麻烦大了,现在他只要按着这副图一一踩点,就能很快将这处基地的情况摸透,能够节省大量时间。
关平野已经蓄势待发,聂云汉明白自己并没有时间慢慢调查,他必须要尽快搞清楚一切,并且把情报发出去。
平野有没有透露过,他打算什么时候起事?聂云汉问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若你坚持不配合,他会怎么做?
云虚子苦笑道:我也只是个俘虏,他怎么会跟我说那么多?实际上,关平野并不信任我。我不知道他与哈沁是如何达成合作的,对他而言,我只是哈沁提出的合作条件之一。
我明白了,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人,并不是平野,而是哈沁,是么?对平野来说,你是哈沁的自己人。
差不多吧。所以我相信他有第二手的准备。从他自己研究的寰宇火雷就能看出来,此人在这方面十分有造诣听说他在别处山里试验,把那处山都快炸塌了我会的那些,其实只适合给他研究的火翅之类的小物件提供动能,但若说杀伤力,还是他搞的那些东西更厉害。云虚子道。
聂云汉叹了口气:我义父供职于军中,在火器营也有不少好友,再加上赤蚺性质特殊,火器资料他都有权限翻阅,平野可能也是从他那里学到这些。只可惜他在我面前掩饰得很好,我一直不知道他对这些东西都有研究。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老道士慨叹道。
对了师父,冒昧问一句,您跟哈沁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你倒是心思缜密,小弦儿就没想起来问我这些。云虚子笑吟吟地看着聂云汉,怎么?怀疑我?
聂云汉连忙道:岂敢!问一问免得将来有误会嘛!
云虚子收敛了笑容,沉默片刻才道:我确实曾是独峪派到大曜来的探子。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呵,如果那时我们遇上,必然是敌人。有一次,我在任务中受了重伤,一个人晕倒在了山间,是我师父把我救回去的。他本是清心观的主持,未分辨出我是独峪人,也不曾问过我来历,只是尽心尽力将我救活,就打算放我离去。
但是在生死边缘走一遭,我再也不想回去做什么探子,可能我本来就不是能成大业的人物,缺少那种赤诚之心。于是我就在观里住了下来,认他做师父,跟他修行。同样,我这人好吃懒做,对修行这种枯燥的事情也没有长性,倒是对外丹术产生了兴趣可能因为我原本就是个士兵,喜欢摆弄硝石、木炭这些玩意儿,没想到一来二去,还搞出了点名堂,也因这名堂再次让哈沁找到了我。
在独峪时,他本与我在同一名武师手下受训,我俩算是同门,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早以为我已经死了,也没有再追查我的下落。但我把清心观炸了的那件事儿传得太厉害,他慕名而来,却发现了这个人竟是我。恰好他与关平野有所筹谋,便想要我为他效力,将来他也会跟阿格楞亲王秉明我的功劳,好让我荣归故里。
老实说,我在独峪没有什么亲人,我对那里也毫无留恋。我在大曜拥有了想要的一切,那就是自由,根本不想回独峪去。况且我这个人不着四六,不识大体,唯一的优点就是有恩必报,我的师父是大曜人,我不能从他那里学了本事,反过来对付大曜!云虚子说起自己的师父,眼眶微微发红,他抿了抿嘴,花白胡子翘了翘,轻声道,这是我的底线。
聂云汉连忙道:师父,有您这番话,我就放心了。我定会加紧查探,希望能尽快将您和阿闲送出去。
云虚子摆了摆手:甭管我,先把小弦儿救出去要紧。哈沁和关平野也不会纵着我太久,如果我再不能给他们弄点实际的东西出来,他们定会拿他来威胁我。
不,阿闲视您为父亲,若您不一起走,他定然不肯离开。聂云汉诚恳道,关键时刻就都别争了,别抢着谁牺牲谁活命,大家都得活!
云虚子一怔,笑了:你啊,嘴上说得漂亮,自己可得先把这话记住了。
聂云汉挠挠头:那是当然,我还要跟阿闲成亲呢,到时候拜父母,您老人家要上座对了,您为什么把他支走,单独跟我说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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