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冤家路窄
夏末午后的无常宫里,所有人都恹恹欲睡,自从浣衣局来了批新人之后,大家又都恢复无所事事的状态,不是躲在屋子里睡觉就是在院中无意义地来回溜达,消磨掉名为时间的敌人。
白茸坐在台阶上,上身只穿了一条白布褂子,袖子挽到胳膊肘,下身的青灰裤子还是去年的,边缘全是碎布茬。他拿了把破窟窿的蒲扇,边摇边哼小曲,唱到一半时突然停住,后面的调子怎么也记不起来。
他停在那里,想了很久,前半生的时光好似是遥远的前世,无论是人还是曲都与现世的他毫无瓜葛。
静谧的院子里传来几声哭,扰得他心烦意乱,他捡起一颗石子往前面投去,石子滚到远处时站起身绕到后院。
他推开一扇木门,低矮的木床上蜷缩着一人,正捂着嘴呜呜地哭。
“还很疼吗?”他问。
冷氏哭着点头。
“那就忍着。”他没好气道。
冷氏哭得更厉害了,声音凄惨,嘴里咿咿呀呀。
白茸不耐烦道:“别哭了,来这里的哪个不冤,偏偏你哭个没完没了。”
冷氏继续哭泣,声音越来越大,凌乱的头发被泪水黏在脏兮兮的脸上,像个疯子。
白茸刮了些墙灰倒在手里,捏开冷氏的嘴,一股脑洒进去,说:“这玩意儿止疼。”弄完后,坐在床上,摇晃身体,木床被摇得咯吱咯吱响,感觉就要散架。“听说是太皇太后把你弄成这样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冷氏渐渐止住哭,眼神里充满恐惧,现在只要一提起那个人他就会颤抖。
“那皇上呢,你是他的美人,他怎么就忍心看你这样?”
冷氏在床板上用手指头虚写下几个字,白茸看了之后道:“怪不得,他去了行宫。”
“和谁去的?”他接着问。
冷氏写下晴贵人。
白茸不认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带昙妃去?”
冷氏写下几字:没有,他摔伤了。
白茸算了下日子,可不就是那日!怒火再次升腾,脚往前一伸,踹到桌子腿,桌上唯一的茶壶震荡不止。
贱人!为了阻止皇上见他,可真舍得下本。
冷氏不知他是怎么了,害怕得往墙上靠。
白茸平复了心情,又问:“你是怎么得罪太皇太后了?”
冷氏摇头,写下昙妃二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他?”
冷氏再写下几行字。
白茸看了,忽然眼前发亮:“你是说浮生丹里有毒?”
冷氏拼命摇头,连连比划,仿佛要晕过去。
过了好久,白茸才整明白原委,说道:“以昙妃的心机就算真有什么也不会让人轻易抓住把柄,你们肯定是被他耍了。”
他看着冷氏:“你别再哭哭啼啼,要是把隔壁的人吵烦了,会打你的。”
冷氏见他要走,忽然扑过去,手指在空中写写画画。
“你想寻死?”白茸问。
冷氏目光闪烁,他实在受不了这苦楚,头些日子想绝食而死,却耐不住饿,可菜汤粗饼又磨得伤口疼,他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只想求死解脱。
白茸可怜他,解开裤带扔过去:“和你的系一起,这样长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夜,他听到后院有动静,冷氏上吊自杀了。
院里很快又安静下去,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碾跳蚤,一会儿拍蚊子,气恼夜里的蚊虫格外多。最后他坐在窗边,望着外面银钩似的月亮,忽然想,瑶帝是否也在此时此刻和他一起看月亮呢,重楼宫阙,他的阿瑶身在何处,又是哪位美人相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很快,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心道,真是不长记性啊。人家有谁陪用的着你操心吗,反正都是快活的。
他掰着手指掐算,月亮再圆时便是中秋,想起去年在望仙台赏月,那人事物还历历在目,可细想起来,却已有三人不在人世。
世事无常,反倒是这无常宫里有亘古不变的宁静。
第二日,八月初三清晨,他照例坐在外面吹风,却见阿术骂骂咧咧走过来:“这帮龟孙子把无常宫这当成什么了,还真是什么脏活累活都推给咱们。我又要当看守还要当监工,一个人做两人的差,却只领一份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阿衡道:“你就别抱怨了,赶紧点了人过去,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阿术眼珠子一翻,随手一指:“你……你……还有……”手指迟疑,略过白茸,点在他边上的几人身上,“还有你们……都跟我走。”
“干什么去?”其中一人问。
“深鸣宫里的晴贵人病故,棺椁已经停了好几天,今儿要出殡,需要过去几人做杂事。”
被点到的人极不情愿,都嫌晦气,丧眉耷眼地排成一队。
白茸好奇:“晴贵人不是跟皇上去行宫了吗,怎么病故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去了行宫就不能回来了?这儿没你的事,一边待着去。”
“我也想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术还记得上次他夺路而逃的事,一口回绝:“甭想,谁知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不逃,就是想出去看看。”
“那也不行。”
不远处的崔答应扔过一块碎银:“让他去呗,做活的时候都有人看着,他能跑哪去?”
阿衡接住银子,对阿术道:“就一晌午的事,四周都是人,他又没翅膀飞不出去。”
阿术禁不住劝,让白茸替换下其中一人,告诫道:“要敢轻举妄动就打死你。”
白茸懒得理他,一路上东张西望。深鸣宫离这里很远,要走很久,而这个时间正好瑶帝下朝,若他的运气足够好,他们会在宫道上遇见,而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冲到御驾前,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眼睁睁看瑶帝从身旁走过。
他这样走着,想着,憧憬着,然而很快,希望就落空了。
停棺椁的地方并不在深鸣宫,而是在离宫城大门较近的一处院落。
里面的宫人见他们来了,对他们努努嘴:“又赏了些东西,你们快放里面,一会儿就要出殡了。”说完就招呼其他人离开,嘟囔道,“快离远些,那晴贵人可是得传染病死的,天知道一开棺窜出什么毒气来。”
有人用气声说:“听说皇上也病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传上的……”
“嘘,别瞎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说得小声,可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他们一行人揣着忐忑,推开棺盖,棺材里的人保存很好,如睡着一般并没有什么异味。他们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在棺内摆好新添上的冥器,重新钉棺,弄完后你看我我看你,都怕真染上病。
白茸自从听了刚才的对话,就心不在焉,担心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又犯贱了,在假想中抽了自己两巴掌,可打完还是禁不住乱想,心里七上八下,真想追上刚才的几人问个清楚。
他碰碰阿术,可后者却跳到远处,隔着老远招手带他们离开。刚出门,就见不远处来了一些人,阿术规矩地把头压得低低的,领着身后的人又退到院门里,靠墙边跪好。
院中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宫人一见来人马上迎上去点头哈腰。
“办的怎么样了,都弄好了吗?道长已经在等了。”来人问。
“都弄好了,现在就能运过去做最后的法事。”
“流程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不会出错。”
他们一问一答,并没有理会旁人。
然而白茸跪在地上,心中却犹如火山喷发。柔和优雅的嗓音在他听来就像锯子断木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真是冤家路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夹在人堆里偷偷抬头,射出一记眼刀,只见昙妃正对着他,身形被正在回话的宫人遮住,只露出一条茶金色的衣袖,绣满银丝花纹。
“起棺吧。”昙妃说。
黑漆棺木从屋中被抬出,缓缓出了院门。随行的宫人走的七七八八,院子里只剩下阿术一行人和昙妃。
阿术想等昙妃走了再带人离开,但昙妃并不着急走,而是在不大的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说道:“别来无恙啊。”
其他人尚在糊涂中,可白茸却明白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抬起身子,跪坐着,仰头道:“真遗憾,你也别来无恙。”
这句话算是很无礼了,不过昙妃倒没觉得有多冒犯,饶有兴趣地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人,憔悴却又带着倔强,犹如冬天已经枯死的杂草,直挺挺地对抗天意。“别这么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把你忘了的又不是我。”
白茸记挂瑶帝,低声道:“听说皇上病了,他现在如何了?”
“好与坏都跟你无关,不是你这等人该想的。”昙妃来了兴致,说道:“你还不知道吧,皇上把你的毓臻宫赐给了应常在,哦不,过几天就是映嫔了。”
“我已有耳闻。”
“那你知道当我说出这个提议时,皇上是怎么说的吗?他道‘好好打扫一下,里面有股土味。’现在的毓臻宫可算是香气怡人了,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吧,我第一次进去时,那里面的陈设可真的是土掉渣了。”
白茸看着他,只觉眼前人再不复当年初见时的温婉,像头丑陋的怪兽张牙舞爪。他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真该去好好照照镜子。”
“你才应该去好好看一看自己这副可怜样,就算皇上出现在你面前,也要退避三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次是你搞的鬼吧,真是难为你了。”
昙妃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指的是什么,苦恼道:“都怪旼妃多事,要不是我消息灵通及时赶上,现在恐怕又是另一个局面了。”
白茸咬牙切齿,恨恨地看着他。
“你看,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天时地利人和,我样样都占了,你拿什么跟我争。”
“卑鄙无耻!”白茸忍无可忍,从地上抓起一个土块砸过去:“要不是我,你现在不定在哪个烂泥坑里被野狗吃呢!你这样对我,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昙妃尖叫一声,被砸了个措手不及,干燥的泥土扑到上好的衣料上,扬起一阵灰尘。他被尘土呛得难受,抓着秋水的手直咳嗽:“你疯了吗,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