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翡翠绿
三天后,白茸起了大早,亲自服侍瑶帝穿好朝服,恭送出银汉宫,然后坐在妆台前兴奋得合不拢嘴。
玄青为他准备了一身黑底红纹的礼服,衣襟两侧各垂金丝带,腰封和蔽膝都是暗红色,垂挂的玉珏上另系月白丝绦。
“颜色好暗啊。”他有些失望,原以为会是色彩鲜艳的衣服,不禁抱怨,“画出来肯定难看,我要穿之前新做的那套藕荷色衣服,颜色亮,质地还轻薄,显得我像仙人。”
玄青嘿嘿笑道:“藕荷色乃间色,不如正色高贵。再者,正色以外的颜色都得调,能调成什么样全凭画师本领,万一调出的颜色不耐看,岂不毁了整幅画。”
白茸这么一听就释然了,说道:“那快点换上,开始梳头发吧,我都等不及了。”
玄青手握长发,可惜道:“头发少了。”
白茸想起刚到无常宫那会儿,吃不好睡不好,又因心情抑郁,头发一把一把的掉。他不愿多说此事,只道:“没关系,反正还会长。”
细长的发丝在发网的帮助下很快就被挽成个高髻,左右各插上一根镶宝石的金花钿。镜中人明眸善睐,十分可爱。白茸笑了,接着,突然想起先帝的贤妃。
“皇上的嗣父没有被追封太后吗?”他问身后的玄青。
“没有。”
“为什么?”白茸虽然对宫中礼制不甚了解,但常识性的东西还是知道一些的,况且生前为妃死后尊为太后的例子也有过不少。
“具体原因奴才也说不上来,好像是太皇太后不允许吧。”玄青在为他妆容做最后的调整,“可以改天问问夏太妃,说不定他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白茸身上的礼服共三层,质地厚重,走起路来很是艰难,不得不搀扶玄青的手臂,才能慢慢迈开步子。短短几十步路,走得十分东倒西歪。他道:“以后再不要穿它,沉死了,跟套了个壳子似的。”
玄青道:“主子多穿穿就适应了。以后……”忽然压低声音,用气声说,“封后大典的礼服要穿够足足七层,光上那金冠上的宝石就有二十八颗。您现在多练练,到时候就不觉得沉了。”
白茸抓住玄青的手腕,目光幽深:“我真的能……”
“能,一定能,皇上其实属意您。”
“真的?”白茸有些激动。
“银朱说的,他的话基本上可以看作是皇上的意思。”
白茸高兴得说不出话,忽觉身上有了力气,那厚重的长袍和宽大的袖子都变得轻飘飘,一点儿也不碍事了。
作画的地方选在银汉宫外一处僻静的小花园里,这里紧挨瑶帝寝宫,鲜有人到访,已经默认成历代皇帝御用之地。
背景已经布置妥当,选用一面现成的花墙,前面放一把红木座椅和一个高脚茶几,茶几上摆放一个古铜色的香炉,正冒着芬芳的白烟。
他坐到椅子上,对玄青道:“把香炉拿走。”
玄青照做。
画师姓许,五十多岁,先行一礼,说道:“昼主子容禀,香炉是做背景陪衬的,若没有了,画面左侧就太显空旷。”
“你看着摆点别的,我不想看见香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个小童仆上前,换上一盘水果。白茸摸了一下,发现竟是模型,不禁拿起来端详。
“昼主子要是喜欢,也可以手里拿个石榴,寓意多子多福。”许画师建议。
“不用了,把石榴也拿走。”不知怎地,白茸觉得那句“多子多福”甚是刺耳,然而当他看到许画师惶恐的神色时,又觉方才态度生硬了些,带着歉意补充道,“我想拿花枝,先生觉得如何搭配?”
“那就用杏黄色的花吧。”
玄青走到花墙,折下一朵带绿叶的黄花,放到白茸手上:“您当心,有刺。”
白茸捏住细茎,按照指示摆好姿势,说道:“我准备好了,先生开始吧。”
许画师在皇家开设的琳琅画苑供职多年,专攻人物,寥寥数笔已将人物形态勾勒完毕,开始描绘细节。白茸看不到进度,既干坐着不能动,又不愿当着外人的面与玄青谈论内宫之事,极其无聊。他看见画师带来的小仆正东张西望,便道:“你过来。”
小仆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生得虎头虎脑,一看就是个机灵鬼儿,颠颠跑来后,清脆地喊了一句:“昼妃金安。”
“你是学徒?”
“算是吧,不过师父还没教过什么,只让做些杂事。”
“什么杂事?”
“买纸、买颜料、整理毛笔画册、打扫书桌……”
“你师父经常入宫画画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经常,他都是每个月画几张,存到琳琅画苑去,主子们若有需要挂画装饰墙面就去那挑。”小仆道,“我师父画的人可漂亮了,还画过菩萨呢。”
许画师听到有些不好意思,干咳几声,说道:“小孩子没见识,昼主子莫听他胡说。”说罢,又咳了几声,白茸能听出来,这一回是真的胸痛咳嗽。
“先生身体可是有恙,若感到不适可以先休息,明日再画。”白茸说。
许画师顺过气来,摆摆手,说道:“不碍事,老毛病了。”小仆为他端了水,他喝完后继续专心作画。
白茸再度把小仆招到跟前,问:“你师父得什么病了?”
“不是病。琳琅画苑里的画师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毛病,不是胸闷咳嗽,就是头疼眼睛疼,还有人说脸上发麻。”
“这是为何?”
“可能因为颜料的缘故。”
“颜料?”
“嗯。”小仆郑重点头,“有一次我去帮师父买翡翠绿,店中的伙计嘱咐我不要用手碰,说那东西有毒。”
“那你们还用?”
小仆低下头:“画师们不喜欢用,但宫里的主子们很喜欢那颜色,画出来就像祖母绿宝石一样闪着光,所以……”声音渐小时,他忽然道,“昼主子能不能别用那翡翠绿画后面的花墙,改用个别的颜色?”
白茸还未搭话,许画师便起身呵斥小仆,骂他没规矩,说罢将打好的底稿呈给上去,低声下气道:“小童无知,还请昼主子不要与他计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白茸看了眼画,虽然只是黑线起稿,但人物面貌栩栩如生,他自认五官处的一些瑕疵也都有微调,整体形象比之本人更加精致雍容。他赞赏了几句,话锋一转:“既然颜料有毒,各宫主子们还敢让你们用,他们不怕把画挂墙上后自己被毒死?”
画师收起画作,解释道:“翡翠绿是把特定矿石研磨成细粉得来的,遇水溶解,发出刺鼻的气味,长时间吸入或直接沾在手上都会导致矿毒进入身体,不过当颜色附着在画纸上干透之后毒素就不容易挥发了,因此画作装裱之后挂在墙上是安全的。”
“原来如此。既然翡翠绿对先生身体有害,那便不用它了,先生另寻安全之物上色即可。”正说着,白茸见花园入口处站着熟悉的身影,当下起身见礼。
是瑶帝。
许画师也看见了,表示后续上色会在画苑完成,然后带着小仆匆匆告退。
白茸仍站在原地。瑶帝从树影后走出,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英俊的面容透出伤感、忧愁和怨恨的复杂情绪。
“陛下,”他大概猜到发生何事,已经在心里准备好腹稿,装作天真无辜的样子,问道,“发生什么了,您脸色不好。”
瑶帝往前走了几步,将他搂在怀里,轻轻道:“田贵人死了。”
“啊……这……”消息太过惊人,有一瞬间白茸脑袋几乎要炸开,藏在黑色礼服中的双腿打颤。他努力维持住沉静,问道:“怎么回事儿?昨天早上看他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
“他是被毒死的。”
“什么?”白茸越听越心惊,后背发凉,手心直冒汗。
“他去探望思明宫的昙嫔,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误喝了本该给昙嫔的蘑菇汤,那蘑菇未煮熟,残留毒性……”瑶帝重重叹气。接着,他感觉到白茸的颤抖,问道,“你怎么了,也病了吗?”
“没有,就是觉得难受,可能坐时间久了。”白茸说这话时都不敢去看瑶帝,生怕被其发现破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回去后,他脱掉厚重的衣服,换上轻薄的长衫,陪瑶帝来到二层。他亲自沏了茶,端给瑶帝,坐到窗户旁,看似随意地问道:“那昙嫔呢?”
瑶帝端着茶杯,徐徐烟气之后的白茸显得朦胧缥缈,比任何时候都像仙人,他快不认识他了。“昙嫔没事,他明知禁足期间擅自外出会视为抗旨,依然跑出去喊人救命,是不是要比那些用下作手段毒杀他的人强上百倍?”
白茸听到这话险些晕过去,幸亏散落的长发遮住些许面庞,否则,那闪烁的目光里定会叫人看出些什么。“下毒?”他喝口茶水,试图用清香压下内心的不安,“您刚才还说是御膳房没有把蘑菇煮熟所致。”
“那是给外人说的。打从御膳房成立那天起,他们就从没出过岔子,知道为什么吗?”瑶帝自问自答,“他们做东西的标准第一是安全,第二才是美味。所以御膳房做出的食物永远都是烂熟的,从来没有做不熟一说。若有,那就是故意的。”
白茸又抿下一口茶水,极力控制住手腕,不让茶洒出来:“原来是这样,那可曾查到是谁负责……”
“查了。朕已下令将直接负责蒸煮食物的人发配浣衣局。”
白茸还在想该怎么接话,只听瑶帝又道:“但他也只是替罪羊,至于幕后主使……”
他心悬起来,感觉血液停止流动,全神贯注去听那呼之欲出的名字。
“不是你就是皇贵妃,或许是你们两个。”
听到这句话时,他忽然放松下来,有些好笑地问:“为什么这么想?”
瑶帝道:“有些事朕不说出来并不等于不知道。你们恨他,去他宫里打他,拿药丸折磨他,又嫌不解气,想杀掉他。”
“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朕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学会适可而止。颜梦华的生死关系到两国邦交,你的报复很可能会引起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关于此事,朕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但朕不希望有下次,懂吗?”
白茸冷冷看着瑶帝,一股愤怒直冲脑仁,手里的茶杯重重砸到桌上,未喝完的茶水溅了一桌子。
“您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也不懂您方才说的所谓邦交。”他咬着牙说,“您理解我什么呢,是我被他羞辱时的愤怒,还是被他陷害时的百口莫辩,抑或是被他毒打时的无助?关于他对我做的事您又知道多少?他烧了您送给我的帕子,指使郑子莫折磨伤害我,只要有机会就往死里整我!我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岂是您轻描淡写一句理解就能感同身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