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尔镇市第一高中的教师小区长大,那里没有人不喜欢我。我爸性格温吞、待人和善,我从小长得和玉雪团子一样,是街上最漂亮的小孩,又没有妈妈,每次我爸加班带晚自习,他的同事们,无论叔叔伯伯还是阿姨都争相把我带回家吃饭。
我从小吃饭文文静静,嘴甜貌乖,没有人不喜欢我。包括小区里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每次都和我分享心爱的零食和玩具。我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些长辈,也喜欢带着我奔跑玩耍的哥哥姐姐们,他们就像是天使一样,填补了我缺少母亲照顾的那一段空白。
学习努力是因为我爸是优秀教师,上一年级起,任课老师都喜欢关注我。他们上课点我回答问题,鼓励我参加各种主持比赛,我不想令他们失望,加倍努力地去做每一门作业。一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是佩戴着中队长、大队长徽章的“别人家孩子”,家里有一面墙,我用奖状当壁纸。
我从来不说脏话,甚至不说重话,不哭不闹,每天乐呵呵、笑嘻嘻的。
......直到爸爸病倒,我才知道悲伤是什么,绝望是什么。安之岚出现的那天,缥色长裙,裙摆绣满白茉莉,鬓边簪着金银花藤叶。她没有化妆,唇色苍白,一股令人心痛的宛转破碎感,一言不发直奔爸爸的病房,握着他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无言静坐了半晌,痛哭出声。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将近十年过去了,我也记不太清她的相貌。但是她在我爸面前露出那一个痛入骨髓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我妈妈。
我爸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我妈是真心爱他,只有我们两个会为他的离去痛彻心扉。
安之岚爱他,但她并没有多爱我。如果我和爸爸长得相似,也许她会爱屋及乌地对我好一点。但我和她如出一辙的清冶面容让她十分冷淡,她对自己的容貌说不清楚是爱还是恨,所以她对我也说不清楚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带走了我,因为她答应了爸爸会抚养我长大。我跟随着她,因为我答应了爸爸会好好守护她。我是他们一场相爱的证明,爸爸是维系我们摇摇欲坠的关联的枢纽。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走近薄公馆,面对着簇拥而来的佣人展开一个乖巧热情的笑——爸爸是这么教我对照顾我的其他长辈表达礼貌的——却受到了安之岚淡漠的斥责:“良翰尸骨未寒,你没必要如此开心。”
这话太过诛心,我几乎是被冰水当头淋下,冷彻心扉,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安之岚揉了揉眉心,语气恹恹:“我们这种人家,没必要对每个人都礼貌讨好。原来良翰教给你的,尽可以收一收,薄公馆不吃这套。”
我浑身僵住,眼泪霎时间就开始泛滥,被我很努力地兜住。
十三岁的薄灯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深色毛衣、雪白领口,头发一丝不苟,步伐不紧不慢,腰背笔直,仪态端方。安之岚看着他,眼睛里这才浮起这么多天以来,我看见的第一丝笑意。她声音泠泠,唤他名字的时候却隐含一丝柔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灯,这是然然。”她说:“我的另一个儿子。”
薄灯恭谨地垂头,她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达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他们的姿态、微表情实在是太像,哪怕是五官轮廓完全大相径庭,也能感觉到这就是一对母子。
我从那一瞬间开始哭泣,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奔涌而出。我不知道那时候那种感觉叫作委屈,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委屈。但是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爱我了,是真的没有了。
的确是没有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摇曳的树枝,虽然我只能看清一团模糊的影子,在风里剧烈地摇摆。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用乖巧的笑容和礼貌的话语去面对周围每一个人,但是大人们的笑容总是古怪,当面的、不当面的话语总是暗藏玄机。同龄人的恶意来得更为直白,他们把我推进喷泉里,笑嘻嘻地问我:“你还笑吗?你爸爸死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我在喷泉里大哭,安之岚给我挑的、见客的新衣服全被淋得湿透,他们更加开心,指指点点、嘻嘻哈哈。我抹了把脸,狼狈不堪地从喷泉里翻出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我去找薄灯,安之岚把我交给了小灯哥哥,我那时候还是相信他的,也许他会和小区里的那些哥哥姐姐一样照顾我,为我出头。他和安之岚那么像,我不相信安之岚真的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相信薄灯真的不喜欢我。
繁密的紫藤萝花朵下,薄灯端着茶水的手臂平平稳稳,他身边或坐或站,围着他那一辈的天之骄子们。他们谈笑风生,风华正茂,年轻的眉眼俊秀好看,不知世间忧愁的那种意气风发。
“这个便宜弟弟,你打算怎么办?”
薄灯语气淡淡:“安姨让我照顾他。”
“你们家安夫人,我不做评价,只能说是个厉害角色。但是当亲妈的哪有不偏心自己亲生孩子的,你父亲又对她唯命是从。小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早作打算,别再上演兄弟阋墙旧事。”
这话说得中肯又恳切,薄灯看着他一脸担忧的发小,眼睛里也有了点温度。他带着一丝笑意说:“别太担心我,安姨心中有数,她不是普通女人。”顿了顿,他又说:“解先生照顾安姨这么些年,薄公馆也是承解先生的恩情,如今抚养遗孤,不过是报恩罢了。等他长大成人,就是薄公馆还清恩情的时候。”
这话四平八稳、客客气气、圆圆满满,没有人能不说一声漂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是我的心也是真的凉透了,我在薄公馆,真真切切就是一个外人。
我擦了擦脸,小心翼翼倒退几步,飞速逃离了现场。
再一次有人上来叫着我“安少爷”,伸手对我推推搡搡的时候,我直接冲上去把那个男孩儿压在桌子底下揍。等人群把我们拉开,我身上被他踹了无数脚,但我把他的脸打得青肿。我要他顶着这张脸半个月,要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挨打,要大家都看到,在我面前出言不逊就是这个下场。
收效甚好,确实再没有人敢当面叫我安少爷、杂种、私生子,我管不了他们私底下怎么说,这已经是我竭尽全力能做到的最好了。
除了学习,我什么也不关心。除了后来机缘巧合认识的宋敏敏,我谁也不接近。我再也没叫过“小灯哥哥”,在薄公馆,只剩一个冷冷淡淡不带多少烟火气的“哥”了事。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爸不在了,我只能这么过。